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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安十分忐忑,他生得其实不好,爹娘虽然都是城里人,但自家并没有地,不能靠田产供养一家子,亲爹便干些给人抄写的活糊口,他读书的钱,靠的是娘一手刺绣的功夫。

妹妹比他小两岁,与娘一起刺绣,挣得钱全供他读书。

可他考上秀才以后,就再也考不上去了,落榜两回,家里被拖累的只能租住县城里最差的屋舍,夜香都没人去收。

幸好县令初来乍到的时候需要收拢几个自己人,他这个县城里少有的秀才,才能出头。

谢长安也知道自己不是科考的材料,便也歇了这份心,发现自己于庶务倒有几分天赋。

原想着自己慢慢做,从县丞到县令,能在县令的任上修致也算不错。

但很显然,他这个计划破碎了,县丞都做不了了,更何况往上升。

“明天你带我的人去看看这里有哪些空屋子能改成教室。”阮响,“以后不管是县里的百姓,还是附近村镇的农人,都得读书认字。”

谢长安茫然的看着阮响,他张着嘴,阮响甚至能看到他的嗓子眼。

“这……都是庶民,怎能叫他们认字?”谢长安不敢斥责荒唐,但还是说,“庶民都蠢,学不会的。”

阮响指着谢长安,冲周昌说:“我说的没错吧?”

周昌点头:“阮姐算无遗策。”

阮响叹了口气:“像谢先生这样的人,靠读书识字得到了好处,便害怕这些东西散播出去了,自己便没了好处,阻断了别人上升的路,这才能保住自己的位子。”

谢长安听懂了,他不忿道:“怎能这样说!谢某不是小人!学孔孟之道,都知道有教无类!”

阮响:“道理倒是都懂,可你们做得到吗?”

谢长安又气又急:“谢某之前不过是个县丞,如何能有教无类?”

阮响点头:“对,能有教无类的,那是圣人。”

“你在心里头先把人划了三六九等,便能理所当然的享受好处,打压异类。”阮响也不生气,笑着说,“人之常情。”

阮响:“我的工厂,矿山,砖窑这些,需要的工人都要会认字,都要能明白道理,这样才能发展,一堆文盲只能种地,只能种地怎么发展?”

谢长安听不懂了,工厂是什么东西?

矿山他倒听得懂,挖矿都得认字?那是什么矿?金矿都不用认字的人去挖吧!

阮响倒不对谢长安说,而是看向周昌:“之前就跟你们说过,权力是有膨胀性的,一个人拥有了权力,便希望这权力的范围更变得更大,父母对子女,丈夫对妻子,官员对百姓,皇帝对臣子,都是如此。”

“因此掌权的那个必然会定下一堆条条框框,所有人都在这个框里不要动弹。”

“于是不孝是重罪,妻杀夫是重罪,百姓状告官员是重罪,官员有负皇恩是重罪。”

“而这样的权力膨胀得越快,所有人也就越扭曲,从上头爬上去的人反而要更加欺压同自己以前一样的人,否则他历经千辛万苦是为个什么呢?”

周昌:“人都如此,贪欲没有止境。”

谢长安听得迷糊,不太能听懂,但又莫名觉得,仿佛是有那么点道理。

但阮响说的话,又与他自幼接受的教育截然不同,于是他先不思考,而是反驳道:“人人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天下才能太平!若子女不孝,妻不敬夫,百姓不畏官威,臣子不忠君王,天下就乱了!”

阮响:“你说的也是道理,毕竟用了这么多年,历经这么多朝代,没有道理早没人用了。”

“可这个道理,如今不是很适用。”

谢长安昂头道:“这是千古真理!”

“那你告诉我,既然这是道理,为什么朝廷无力赈灾?”阮响诛心道,“各地匪患不断?”

“既然这个道理能让天下太平,那为什么如今的天下,这样不太平?”

谢长安一时想不出话来。

阮响:“因为这些道理,和生产力已经不适配了。”

“啊?”谢长安更听不懂了。

阮响:“土地已经被用到了极致,商人们最远也只能去到南越,种地和经商都已经到达了极限。”

“生产力若不改革,便要等一场大仗,消灭一部分人口,剩下的人重新分配资源,才能重新进入发展循环。”

谢长安放弃了思考,对方说的话,他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一句都听不懂。

什么叫等一场大仗?难道打仗死人还是有好处的事?

“这些话,谢先生先回去好好想想,实在想不通就等着上课。”阮响,“好了,送谢先生去休息吧。”

阮响:“马二去哪儿了?这么久了,别说宵夜,热茶也没有。”

周昌:“她生火是个生手,上回生火把自己眉毛燎了,当了好一阵无眉道人。”

周昌说完这句话就走到谢长安面前,伸手道:“谢先生,请吧。”

谢长安双目无神地站起来,飘飘然地跟着周昌出去。

周昌毕竟是读过书的,虽然有一团团的腱子肉,但身上仍带着文人气,谢长安读书不行,看人倒是很准,他走出书房后才回过神来,小声问道:“小兄弟,我看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怎能甘居小女儿之下?”

“阮姐虽然是小孩模样,可你觉得她是小孩吗?”周昌笑眯眯道,“阮姐于我,有再造之恩,恩同父母,我父尚不如她。”

谢长安不说话了。

就算要挑拨离间,现在也不合适。

周昌:“先生不要白费力气,跟阮姐一起来的,都视阮姐如母,孩子怎么能背叛母亲呢?”

谢长安憋不住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小的娘!”

“这回不是你不是看见了吗?”周昌还是笑,“先生自己找个空屋子吧,这县衙我也不熟。”

于是一肚子话想说却说不出来的谢长安就被关进了柴房。

他又怕又恨,一转头,柴房里满满当当全是人。

谢长安看着他们。

他们也看着谢长安。

天娘哎!县衙内又不是只有这一间空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