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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丰城内,天色渐晚,晚霞染红天边,可路边摊贩的吆喝声并未消退。

路上行人脚步也不匆忙,刚从城外回来的学徒一身泥灰,即便是刚从地里回家的农人也未必有他狼狈,行人不免回头看他,毕竟如今的清丰县,实在很难看到如此狼狈的人了。

即便是苦力,也不像以前那样被主家当牛马对待,就是汗多一些,闻着臭一些,起码不会身上全是土灰污泥。

学徒也晓得自己看着不体面,但他浑不在意,自去街头小摊前站好,从兜里掏出钱来说:“四个烧饼,两个鸡肉的,一个猪肉的,一个甜口的。”

摊主收过他的钱,忍不住说他:“你瞅瞅你,又这一身回来,你爹娘见了又得说你。”

“那有什么办法?”学徒目不转睛地盯着烧饼,“我对旁的也没兴趣。”

摊主叹了口气,旁边的熟客奇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叹什么气?”

摊主冲熟客说:“这孩子,家境殷实呢!他爹爹可是秀才,娘还是举人家的姑娘,自幼也聪明伶俐,怎知读完了书,却不肯去考吏,也不肯继续学,非得去种地。”

学徒闻到烧饼的香味,边咽唾沫边说:“不是种地,我还不会呢,我是在学种地,正经在学。”

熟客笑:“种地有什么可学的?”

学徒:“那就多了,像种稻子,稻子喜欢什么样的土?什么样的肥?哪个时节播种,哪个时节收获,不止稻子,还有不同的豆子,这些就不说了,怎么治不同的虫害,怎么养地,这些都是学问。”

“学别的,我总觉得看不见摸不着。”学徒猴急地从摊主手里接过用油纸包着的烧饼,只吹了两下就塞进嘴里大嚼一通,咽下去以后才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唯独种地,学的怎么样,种出来就知道了。”

熟客也惊道:“家学渊源,本该精进学业,种地……实在不是什么正经前程。”

摊主努努嘴:“我也这么说,这孩子倔呢,不听。”

学徒叹道:“怎么到了如今,还觉得考官才是正经事?”

北方学风并不昌盛,但并不是因为北人不好学,而是朝廷科举,从来是南人的地盘,北方学子几乎没有出头的机会。

久而久之,北人自然就断了科举晋身的念头,哪怕读了书,也多是想着进哪家的府邸当个账房,或是更进一步,到辽国科举去,总比去宋国容易点。

升官发财,当官才是头一等的大事。

哪怕清丰县如今百业革新,对曾经的“书香门第”而言,催促子女读书考吏依旧是主流,别的都不过是旁门小道。

学徒不耐烦听这个,他眉头一挑,接过包好的烧饼后很不尊重地说:“怎么人人都来训我?我看着很像小娃娃吗?我知道自个儿在做啥!天地都换了,还抱着老时候的规矩,既然当官这么好,叔叔伯伯何不自己去考?官府如今也不设年纪的门槛,催别人上进,怎的自己不上进?”

熟客一愣,瞬息恼羞成怒,骂道:“好个小娃娃,偏你爹还是个秀才,竟不知道尊重,对长辈这样说话?”

“你也算个长辈?”学徒翻了个白眼,“叫你一声叔伯,不过看你长我几岁,难不成世上的事,是谁多活几年谁有理?那这样说,皇帝该叫百岁老人当!”

熟客挽起袖子,大喝一声:“我这就替你爹娘好好教训你!”

摊主:“哎呀!好好说啊!”

熟客身材高瘦,看着比学徒健壮许多,然而一上手却发现这个并不高壮的年轻人仿佛一块顽石,用力一推竟然纹丝不动,他憋红了脸,正要抬手一拳打过去,却不料学徒竟然微微俯身,一掌推到了他的下巴上。

砰——

熟客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下巴传来的阵痛让他不由茫然抬头看向学徒。

“我这农活白做的?”学徒骄傲的一扬下巴,随后转身向身旁看热闹的人作揖,连声说,“大伙都看到了吧?是他先动得手,就算去役吏署也是我有道理,但我是懂事的人,看在他是长辈的份上不同他计较。”

人群中传来叫好声:“好小子,好身手!”

“不如去当兵!”

“身手真俊!你放心,俺们给你作证!”

熟客脸红耳赤地站起来,他自认是要脸的人,既然已经狼狈至此,实在不宜再做纠缠,于是抬手半遮住脸,烧饼也不要了,转身遁走。

学徒这才拿着自己的烧饼慢悠悠朝家里走。

“真是什么人都有。”学徒自言自语,“都是凡夫俗子,不懂我的追求。”

“一个个只只知道当官,俗不可耐。”

“阿娘!我回来了!给你带了鸡肉烧饼,我晓得你就爱这个味!”学徒走进自家家门,他熟门熟路的去打水,他娘每每回家都会先烧水晾凉,叫他回来就有白开水喝。

妇人从堂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件外衫,正在边角处绣花。

“这次休息多少天?”妇人愁道,“你爹拿了你的成绩单,正想法子叫你再回去读书呢,你啊,也低低头,你爹说的也没错,干什么都不如考吏,就算升不了官,好歹也是铁饭碗,饿着谁都不会饿着你。”

学徒灌了大口白水,悻悻道:“娘,你怎么也说这话?我爹就是自己没当成官,考了半辈子都是秀才,就是没当官,咱家如今的日子不是也挺好吗?我爹想考官,叫他自己考去,我志不在此。”

妇人叹气:“我晓得我儿志向远大,但你爹说的也是正理。”

“阿娘。”学徒凑到妇人跟前,牵着妇人的袖子撒娇,“你就疼疼我吧,我天天耕地挑水,肩上都是茧巴了,还要听我爹数落,你再数落我,我可真就要哭了。”

妇人失笑:“哎,儿大不由爹娘,我不念你了,实在不行,你就少回来。”

学徒忙说:“我就知道娘最心疼儿子。”

他从兜里掏出两张票据,神神秘秘地问:“娘,你猜这是啥?”

妇人莫名:“什么票?”

学徒得意道:“车票!火车要通车了!我师傅可是大师傅,送了我两张票,咱们母子两去,不带我爹,叫他后悔骂我去吧!”

“你可真是……”妇人小声说,“好歹是你爹。”

学徒和妇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窃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