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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莱侯妃温声问道:“夫人画意已达臻境,不知师从哪位大家?”

“滕师讳继,少时家兄和未亡人一同承滕师教导书画。”

滕继?

谁?

萦芯言简意赅的回答,一时让东莱侯妃接不上话。

就是费县文人圈子也不一定都认识,何况在座的许多人青州都没出过。

鬓发花白的老侯妃仔细在脑中翻找,因为没想到因画技逼真而声名赫赫的定侯夫人,竟然师从这样名不经传的一位画师,名师出高徒之类的虚赞说得就慢了一拍。

耽误吃饭的虚头巴脑话题还在继续,一直好似局外人的东莱侯世子终于开腔,“说到画技栩栩如生,日前某偶得一幅十骏图,可惜来途忙碌无瑕鉴别是否为真迹。趁此刻名士云集,还请列位帮某掌掌眼。”

很快就有一个侍者将画呈到厅前。宴厅内的侍者接过后呈到主座前,东莱侯世子一示意,身后两个侍者便在他席前将画缓缓展开。

画为长卷,张椒起身近前细观,不由惊呼:“奔马身形矫健,驻马雄姿卓立。印鉴也与家中珍藏一般无二,竟然是‘吴中八绝’1之画绝真迹!今日得见,幸甚!”

东莱侯世子派人取来的,是画圣曹不兴2的《南海监牧进十种马图》3。

由他的盛赞吸引,许多男客也纷纷离席来到近前鉴赏。

懂画的品评画技栩栩如生;懂得鉴别古画的指着印鉴和落款侃侃而谈;就是两项都不懂的,也谈起曹不兴给孙权画屏风时,画了只栩栩如生的苍蝇,让孙权信以为真的典故,用以彰显自己博闻强记。

年长的女客们依旧坐在原地聊女人才感兴趣的八卦,只如鲁十娘等好奇心重的小辈们不由伸长脖子望过去,却苦于没有年长女客带头,不好直接走到一群男客中间一齐赏画。

终于脱离众人视线中心的萦芯,老老实实坐回原处,吃了筷子鹿唇压下刚才的那盏酒。

然而,只要宴席上“画”这个话题过不去,她就肯定逃不开。

东莱侯妃也站起身走到画前,一众男客都知礼给她让出很大一块空隙。

这画距今也有一百多年了,老侯妃也不是不懂行的,轻抚着画布纹理说:“只看这帛,年份是对得上的。”

说完,转身特别亲切的招呼萦芯:“定侯夫人沁淫画道,定能看出端倪。还请近前一观。”

绕了一圈儿的话题,果然还是落到了萦芯身上。

啜饮一小口桂醑,冲下口中粘糯的肉味,萦芯不急不忙的站起身,走到老侯妃身侧,嘴里谦辞:“未亡人从不曾见过画圣真迹,恐怕连皮毛也看不出。倒是有幸开开眼界。”

这么多人都说是真迹,萦芯又不是个古画鉴别大家,还能真看出真伪吗?即便真看是假画,也不能当着一众宾客点出,不然就是得罪所有人。

走到画前,萦芯仔细观摩。

她并不认识曹不兴是谁,只是觉得画上十匹骏马虽然依旧只是墨色线稿,却各有特色。

最重要的是,与萦芯印象中时下的画作相比,比例特别真实,作者并未特意为了表达意境而夸大骏马的膘肥体壮。

时下的画,与她“前世”见识过的国画最大的区别,除了比例尺,就是对平面与立体的处理方式,以及对颜色的复杂运用。

萦芯“前世”时也只是特别喜欢看各类大触的加速视频而已,今生是在家中实在无聊才开始学画的。

虽然一开始李清教了点笔法,后来跟滕继学了些时下的技法,其实如今手下绝大部分的功夫,都是她为了达到让家中工匠一目了然自己胡乱摸索出来的野路子。

很多事情,一旦提前知道结果和大致流程,只要不吝惜时间和财力去尝试,萦芯的确要比时人更容易得到超出时代的成果。

就在萦芯仔细的观摩着曹不兴的笔触时,三步远的张椒目光一直毫无掩饰的在她脸上游移。

因为没感觉出张椒视线里有任何男性对女性的凝视,萦芯沉心观摩,只做不知。

待到萦芯真的从曹不兴笔锋转折中得出几分意味,她才一边称赞道:“比例拟真,笔法精细。与未亡人之前见的一幅卫协所做佛画笔触颇为近似。”

一边拿此画画风与记忆中第一次要画佛时,孙铄给她借鉴的《七佛图》对比,一边缓缓退出人群。

不过两步,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萦芯身后的世子妃笑道:“定侯夫人且与我等再讲讲这画还有那些好处吧。”还要继续往高了捧萦芯。

一边早就随着男客人群先一步来到画前的全德,实在不喜张椒无遮无拦的审视目光,也是提醒师妹,也是小刺了用心不明的世子妃一句:“师妹怎地不知?那卫协就是师从‘佛画之祖’曹不兴。”

一句话,把被众人抬得过高的师妹拉回她初到宴会时,特意营造出“少见识多拘谨”的小家碧玉的人设。

萦芯袖扇遮面 ,脸颊上酒晕更红,一副被人拆穿无知的窘迫:“下次师兄多教我吧。”

张椒在萦芯身上的目光终于转回画上,幽幽一叹:“相传画圣能在连接五十尺长的绢上画一象,心敏手运,须臾立成。头面手足胸臆,不失尺度。汉家佛画便是由画圣始。家中也有一副画圣真迹,便是一副佛画。可叹……”

说着,他缓缓走回自己位置。

只要张椒不明白的说想求萦芯画一幅道画,萦芯就不搭茬。

一直坐在自己位置上的东莱侯世子一副得了真迹的高兴笑脸,举盏请帮他鉴别的一众宾客满饮此杯,聚集在画前的人也都转着各自的小心思回了自己的席位。

萦芯坐下后,见全石氏面现疑惑之色的看着她,微微摇头,保持着平静的神色喝了这一盏。

这样折腾一圈儿,哪怕瓷盘下面有热水温着,只吃了一两口的鹿唇和烤羊肉都彻底凉了,萦芯只夹了个虾球压酒。

乐安侯府的侍女将不再适口的佳肴撤下,换上下酒的鹿脯和解腻的贡橘、冬枣。

萦芯下意识的看着鱼贯而出的侍女们,捧着一道道都没怎么动过筷子的残羹冷炙走出宴厅,安慰自己东莱侯的仆人们会把它们都吃掉,也不算浪费。

时已过午,随着新一波的舞伎上场,许多男客的目光也被她们窈窕的身姿吸引,画的话题迅速在宾客中间谈尽。

波谲的云,终于积蓄够了阴沉,纷纷扬扬的飘下洁白的雪花。

园中舞伎没有丝毫凝滞,仿佛根本不知道冷,翻飞的留仙裙将身周和地面的飞雪卷起,为乐舞更添十分绮丽。

盛景难得,身处温暖如春的宴厅中的宾客们,全都静下心来欣赏。

雪不是扫兴的雨,且此时无风,萦芯看着穿着单薄的舞伎和乐伎并未表现出挨冻的畏缩,缓缓放下又空了的酒盏,暗暗一叹。

下雪不冷,化雪冷。城里的奴仆们再艰难,也有片瓦遮头,城外的移民这一晚可怎么熬呢?

其实她来之前,隐隐希望这场宴会是“乐善好施”的五斗米道虔信徒东莱侯,为了城外受冻挨饿的移民们募捐而举办的。

五斗米道之所以叫这个名字,除了当初入教时需要交五斗米,也是因为三国时期张鲁以“起义舍于路,悬置米、肉以给行旅……”之医行善、广布施之法弘扬道义,才能快速、大量吸附信众。

可惜……如今张鲁的嫡传子孙张椒在宴上如何张口道法、闭口经义,说的全是教人向善的空话,话中也没有一丝对城外嗷嗷待哺的移民担忧的意思。

舞休宴罢,没吃饱的萦芯心灰意冷、酒意上头,没有跟着一众女客回到后宅,只在三进花园随意的一处廊下坐了。

跟着她的东莱侯府侍女训练有素的和管园子的仆从将炭盆、锦垫、热茶、小果等等布置好,还问:“定侯夫人可是想躺下歇歇?此处不远有静室。厨下有现成的解酒汤,夫人可要饮一盏?”

萦芯都拒了:“不必。如此好雪,我在此看看,你去罢。”

全石氏却道:“解酒汤还是要的。”

侍女非常会看眉眼高低,见定侯夫人并无不可,便亲自去厨下端解酒汤,给两个女客一个独处的空间。

“嫂嫂别担心,我没醉。”萦芯安抚一笑,“我就是不想再让世子妃捧着了。”

全石氏的脸色不太好,“真没醉?”

“没有,要不我走个直线给嫂嫂看?”萦芯俏皮的道。

沉吟一息,全石氏道:“如此,我让兰桂在此陪着你。”说着,一点身边第二得力的侍女留下,全石氏站起了身。

知道她是要去那权力场替自己探问东莱侯府今天这是闹的哪一出,留下心腹侍女在此也是怕师妹这边出什么岔子。

萦芯起身敛衽一礼:“多谢嫂嫂。”

心中许多猜忌,全石氏没有多说,只摆摆手就跟上了大部队。

东莱侯侍女端着热气腾腾的醒酒汤回来,见只定侯夫人一人在此,便识趣的退下了。

醒酒汤闻着就酸气,没吃饱的萦芯怕它开胃,并不想喝,便只捧着取暖。目光不由落在园中盛雪的大砗磲上,她心中两件愁事此起彼伏。

东莱侯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呢?

她有什么值得一个郡侯和道教太子一起觊觎呢?

东莱侯孙琚绝不是先乐安侯孙放那样容易打发的人,为了继续能从察事司里得到最快的消息,为了保全李顾两家的同时继续保持独善其身的局外人立场,她要怎样应对东莱侯伸过来的手?

……

今天白天城外好歹还有孙铄的粥棚,晚上怎么办?

从他这段时间施粥的举动来看,不像是能为移民考虑周全的人,她要继续插手么?

无论如何,孙铄绝没有能让足够城外几万人顺利渡过二帝争权这段时间的物资积累,她要怎么做才能通过孙铄,尽快去帮那些可怜人呢?

……

起风了。

阿甜见她的小娘子虽然保持着面色淡然,却感受到了她内心正在翻腾,不由开口:“夫人,汤冷了,换盏热茶吧。”

东莱侯府的茶,比自家的要清香。萦芯两辈子也喝不出名堂,一盏喝完,倒是真给喝饿了,随意拿了块茶点果腹。

她自己饿了却苦于处境没法肆意吃喝,更容易跟城外饥寒交迫的移民们共情,因酒意翻红的两眼再看那“银装素裹”的大砗磲,心中终于定下取舍。

茶点两盘、四种、八块。

萦芯吃一块后,拿起一块便道:“怎地这样起酥?”

嫌弃的递给了一天水米未打牙的阿甜。

阿甜知道她的小娘子这是怕自己和阿蜜饿了,接了后先给阿蜜,果然后面小娘子咬了一口枣泥的,然后继续嫌弃的递给自己:“太油了。”

雪越发大了。

有年长的女眷开始告辞,世子妃亲自出来相送的时候就看见廊下主仆三人一起吃茶点的样子,微微皱眉后只做不见,与告辞的女客仪态端庄的往前走。

萦芯起身,给二人小行一礼。

这位女客的身份和辈分都不是很高,世子妃只送到二门便回来了:“夫人可是喜这雪景?不若我让她们在园子布置了,让夫人自在赏雪。”

明白世子妃若是真心想给她在雪景里布置,根本不会开口问。萦芯一派文艺女青年赏风爱雪的范儿婉拒道:“这雪雪白的一片,若是未亡人去了便坏了。不敢过多打扰贵府,未亡人只在此坐坐,散散酒气便好。”

她表现得这样好拿捏,世子妃少了许多顾忌,看了身边的女史青鸾一眼,便道:“那我不打扰夫人雅兴了。”就回去待客了。

在没有东莱侯一家三口在场时,世子妃对萦芯淡淡的态度侧面证明,东莱侯府里对萦芯有企图的只是东莱侯父子。

世子妃回去后,萦芯再也没什么清静可言。

许多女客或是得了同行男客的消息,或是自觉该走了,便陆陆续续的告辞。任谁路过萦芯身边,萦芯都起身简单一礼。

很快,世子妃送全石氏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