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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漆黑,偶有白星旋转,三娘昏昏沉沉的分不清自己是看见了雪夜还是两眼发花,只喃喃道:“快走……”

“去哪儿?阿善呢?”把三娘当成救命稻草的四娘用尽全力摇晃着她,生怕她再昏过去。

三娘本就宕机的脑子都被摇匀了,只听见她问阿善去向,“去……去顾氏……”

“她说什么?”

“别吵!她说去顾氏马场!”

“那不是她来的方向么?她是被四娘打傻了吧?”

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别吵了!就去马场!”四娘下了决定,拽着三娘的左手就往前走,三郎便抓起三娘另外一只手,两人一起有雪润滑,倒也不很费力。

得亏如今地里都是被糟蹋了的冬麦,不然若是稻谷收割后剩下的茬子,这一路拖行,三娘得脱一层皮。

可这样的拖行很快就灌了三娘一脖子、一后背的雪,雪被体温融化成水,给了昏昏沉沉的三娘一记透心凉。这一激,倒真叫三娘清醒了。

四周昏黑,她还道自己是叫毕九抓了,挣扎道:“放手!放开我!”

四娘一听,立刻回身,“三娘你醒了!”

“四娘?三郎?四郎!你们怎么在这儿?”总算能坐起身,三娘环视一圈儿,没有其他成年人,“毕九他们呢?”

“谁?你说那些杀人的?”四娘并不知道谁是毕九,见她真醒了便简单的把他们几个孩子如何逃出来的过程说了。

听到他们竟然烧死一个成年男子,三娘下意识吞吞口水,再一听二郎没了,阿籽烧伤了脸面,带着妹妹和其他的孩子走了,便沉默下来。

四娘的描述其实很简单,可三娘知道其中多少艰险。

“难为你们了。是我大意了,以为移民里男丁少就肆意传播消息。引来了强人。”看向来处,三娘轻声道:“过了今晚就好了……”

四郎赶紧问:“怎么过?”

看着仅剩的三个孩子,三娘抿抿着嘴思索几息:“阿善进庄子了,等他摸清楚里面的巡逻情况,就会偷偷出来带你们进去。四娘你带他俩回庄口那里等着,最多一个时辰,阿善就会出来找你们。之后你们听他的就能进庄子了!”

“嗯?那你呢?”四娘奇怪的问。

“我有别的要事,得回城一趟。”三娘俯下身,直视四娘:“你机灵点,若是毕九那帮人出现,就去庄汉那边求活。如果没出现,只要庄汉不驱赶,他们附近就是最安全的。毕九一定敢当着他们的面儿对你们下手。”

“城门眼看就关了,你就是能进去也赶不上啊!”四娘劝道。

“我必须回去!放心,阿善是个好人,你跟他说明白我的去向,他一定会善待你们的!一定要注意,别让任何类似毕九的人接近你们!”说完,三娘转身就走。

“三娘!”四娘赶紧指着另外一边“城在那边!别顺着道,一直走。”

三娘愣了愣,看向她指的方向,“你确定?”

三郎和四郎齐齐点头:“你信三娘吧。准没错!”

虽然没有星月指引,要走直线也不难,只看自己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别太歪就行。三娘便顺着四娘指出的方向,捂着隐隐作痛的腰腹,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广固快步走去。

看她独自一人走入黑暗,四娘也带着两个伙伴,走直线往庄口走去。

田野里没有遮挡,风带着无根的雪穿过四娘飞散的发丝,追上三娘湿透的脊背,随意留下几笔霜花,再次腾空而起。

若神明有觉,跟随这道风的指引,就能看到拽着妹妹爬出田野,望向都城方向的阿籽。

“阿兄,我们去哪?”二娘看着阿兄完好的左脸,抿了抿嘴。

阿籽回过头,右眼因为皮肉焦结难以睁开,“去南门。”

他太冷了。

折腾了这么久,他也饿了。

他想去南门碰碰运气,万一粥棚今晚不撤呢。最重要的是,南门有兵士守着,比这弱肉强食的野外能安全一点。

随着他们这一队孩子拐上直道,道两边聚集的移民越来越多,坠在他们后面的大安加快了步伐。

眼看城门关闭的时间就要到来,城外苦难的人间将缓缓褪去千百年礼义道德教化出的人性外皮。

阿籽一行人虽然都是孩子,好在都十多岁了,是不太容易下锅的年龄。但是,他也不敢放松警惕,绕着这一堆、那一家的移民视线的边缘,尽力缩小一行人的存在感。

二娘跌跌撞撞的跟着,不时翘脚遥望,希望能尽快看到城头上的火光。

风虽然总是乍起,可天上坠落的雪花似乎减少了。少了繁雪遮蔽,二娘的企盼应该很快就能实现,因为今日都城的南门比往日更加灯火通明。

倒不是粥棚的缘故。

二皇子的粥棚早就收了,连锅下没烧干净的柴火都已经被移民们哄抢一空。

释善遇靠着从民道化到的微薄物资,又向城外移民布施了两次。眼见着粥棚下的衙役们无视移民们苦苦的哀求,回了城,他便一叹,让几个沙弥将牛车解下,向跟在身后的虎贲中郎将张辇行一佛礼:“阿弥陀佛。贫道想将牛车拆下,布施于移民,只是苦于徒手难解,施主能否施与援手。”

张辇长腿在马背上一翻跳下马背,快速上前两步,双手合十,劝道:“牛车若拆,师父便没了代步。况一车而已,有木几许?一人亦救不得。天冷雪大,师父还是快快上车回城吧。”

释善遇一笑,合十念诵道:“《法句经》传云:莫轻小善,以为无福;水滴虽微,渐盈大器;凡福充满,从纤纤积。1”

他分明只是截取了冗长佛经中的一句,念诵时身后一众沙弥却都与他心有灵犀,合十齐声背诵:“莫轻小善,以为无福;水滴虽微,渐盈大器;凡福充满,从纤纤积。”

竟与释善遇所言不多一字,不少一句。

周围无论是谁,不管听不听得懂,都学着他们合十行礼。

“既佛有此教,我等不舍微小之善,不过是践行佛道。”释善遇说完,并没有再次向张辇求助,亲自上了牛车去拆那单薄的车棚子。

他拆下一块,其他几个沙弥便组织围观的移民,上前接一块。

张辇感动得不行,上前将释善遇扶下来,“是我轻度了佛道,还请师父稍等。”

他朝着身后一挥手,身边八个亲兵便抽出腰间屠刀,只片刻就把牛车拆成木块。

城门都尉走到张辇耳边提醒:“将军,关城门的时候到了。”

“再等等。”张辇摆摆手,让他等。左右一架牛车而已,拆完再分给移民,也晚不了多久。

车拆完,释善遇也不亲手分发了,倒是感受到佛道教化的移民们自觉排队,从一堆碎片里不挑不拣的取了木块。虽然最大的一块也就是手臂长的板子,却也觉得好似得了佛祖的庇护符,抱在怀里舍不得带回去点燃。

可也有得寸进尺的移民,趁着轮到他近前,跪倒在释善遇脚边,指着青牛求道:“佛爷发发慈悲,不如把那老牛也舍给我们吧!”

正在心里美着自己成就一段佛道佳话的张辇闻言,浓眉倒竖,一脚将这移民踢出老远,怒喝道:“好贱子!竟敢得寸进尺!”

“将军助手!”释善遇赶紧拦还要继续的张辇,快走几步扶起唉唉痛叫的移民,先是不嫌脏的摸着他腰腹并无大碍,然后才松了口气。

眼见着移民还是站不起来,他干脆也坐在雪泥地上,一边帮他揉着伤处,一边循循善诱的道:

“佛曰∶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然人因佛性未开,受眼、耳、鼻、舌、身、意所限所扰,历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八苦,若不能受佛点化,便要为偿还今生业果,生生世世在六道轮回。

受施主有此苦,皆贪嗔痴全未放下之过。你待那是牛,焉知他是受前世苦业所累,今生堕入畜生道赎罪……”

那牛仿佛真是有灵智似的,竟然自己走到传道的释善遇身边卧下,不一时有雪落在它眼睫上,化作一滴泪缓缓流下。

妄图吃牛肉的移民哪怕一个字也听不明白释善遇在说什么,可却被他营造出的气氛所感染,红了眼眶。

有道是法不轻传,可释善遇坐在脏泥地上,向众人传起佛法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从顾毗书童口中领了军令的亲兵,跑到腔子都要喘出来了,生怕赶不上关城门的时限。

眼见着城门洞开,门外不远处围着许多士兵、移民。他满心庆幸,没工夫看热闹,迅速出了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