禺山，第六判官司。
门廊附近的办公间整体框架用红木制成，其间却并无太多家具，只有一张长桌，一把椅子，看不清楚地面。
桌上有一个假山模型一样的摆件，大约一米多高，假山上白烟滚滚。
层层叠叠的书籍就陈列在桌旁，仿佛并不担心环境潮湿。
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女性从白烟中舀了一杯水，仰着头“咕咚”一声喝了下去。
她的年龄目测在四十岁左右，非常精明的一张脸，眼角斜飞，目光如炬。
“轮回司六区几个分部目前看起来都还可以，井井有条，”她半眯了一下眼睛，回头看了看旁边的下属。
“怎么样轩年，这次没什么纰漏吧？”
轩年看了一下旁边的伙伴，目光又回到了上司身上。
“基本上都好了，有一些细节的地方还存在瑕疵，巡查司来之前我们是可以解决的。”
“好，”女人点了点头。
“钱判，因为最近抓得比较紧，所以那件事我跟苍逸的想法是避开这段时间再说，您觉得呢？”
钱判官钱英凝视着桌上的假山，突然一下子回过了头来。
“苍逸，之前的都做得干净吧？”
苍逸面色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强打精神说道，“大部分都是，有一些魂灵比较难缠的，我们也没办法……”
钱判官听完这话却并不生气，只沉默着喝了一口水。
“偏偏赶上这个时候……她已经等太久了，错过了这一个不知道还要等个多少年……”
轩年眼睛向下略微瞥了一瞥，仿佛在思考似的，内心其实早已明白了上司的想法。
从屋子里出来，轩年和苍逸简单交谈了一下，便一前一后离开了禺山。
第六判官司包括其下的各轮回司，大致负责东部地区，其中就有枯海。
二人来到了枯海市郊区的一处菜市场附近。
也许是天气太阴沉的缘故，那菜市场看上去不过是个破败的大棚子，入口处整整齐齐摆放着装满香料的塑料大袋，各类小贩正在积极地招揽客人。
宽阔的柏油马路旁，远处拦腰截断的山脊已经覆盖上了绿色喷浆挂网，红色的石头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仿佛是这个时代的尸体。
更远处是枯海新建的客运中心，大巴车进进出出，最后又整齐地排成了一排。
“说的是几点钟？”
轩年看了一下手表。
苍逸回道，“下午三点，我们今天来太早了，现在才下午两点钟，执行使应该会在接近三点钟的时候来。”
菜市场的左边是农村，只看得到稀稀拉拉的几处老房子，阳台上晒着低饱和度的衣服。
而在它的右侧，一大批新兴建筑群一夜之间拔地而起，却与周边环境多少有些违和。
苍逸百无聊赖地坐在了草地上。
“不知道钱判怎么想的，她也死了好多年了吧，还记挂着人间的事情。”
轩年放下了手中的智能手机，看了看苍逸说道∶
“是啊。是不是很难理解？我一直觉得人死了就万事大吉了，来生又是新的一世，干嘛甘愿违反条例冒着被打入地狱的风险去作弊呢。”
“可能是因为人类这个物种对某些东西有执念吧。不知道你发现没有，她除了帮跟自己有关系的人，面对其他人都还是铁面无私的。”
“说明她还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啊。你想想，就如你所说，她做的事情并不是没有风险，如果被抓现行就失去轮回的机会了。”
“轮回……你说到这个，其实我觉得轮回没什么意思。”
“你看破红尘了？”
轩年转头问道。
做阴司执行使的就没一个会看破红尘，大家出生入死忙忙碌碌，不过是在积攒自己下辈子进上人道的入场券罢了。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嘲讽地笑了一下。
苍逸自然是摇了摇头。
“我当然爱这万丈红尘。只是我做这一行久了，发现人生在世不过就是短短的一瞬间而已，忙忙碌碌地困顿在吃喝拉撒睡里，真烦。”
轩年却并不这样认为。
“那是因为你出生在贫民区，从来没有体会过多少做人的快乐。说句不好听的，你如果不来阴司，也就是读了个普通大学，毕业了去大城市打个小工。美其名曰城市白领，其实私下里住在出租屋里吃着泡面，大部分钱都贡献给了房东，生活质量能跟有钱人比？”
苍逸听他这么说并没有觉得不适，反而像是被戳中了什么似的，有些茫然地看向了远方。
他是对今生失望了才寄希望于来世的人，轩年说得没错。
“你说得很对。正因为我从来没体会过做人的快乐，所以觉得做人很累，没意思。因为在我的经验里，所谓的轮回也不过是生生世世的受苦而已。”
“人来到世界上，能够自己决定的东西太少了。不能决定生，也不能决定死。赤条条来，赤条条走，可偏偏又要有这一遭。”
“是啊，天地万物，冥冥之中都自有定数。我们不过就是茫茫天地之间的小蝼蚁。我常常觉得人类太自大了，老觉得人定胜天，其实天才是王道。”
轩年苦笑了一下，一边将手中的钢鞭举到了眼睛的位置，定定地看着它。
“还有最主要的，那就是我们根本不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掌握不了游戏规则，体验感就太差了。”他说道。
“是啊，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说到这儿，苍逸从地上坐了起来。
菜市场旁的几个墨绿色的大垃圾桶附近，有位老人正扒拉着里面的菜叶子。
他挑挑拣拣的，寻到满意的脸上便会显露出笑容，然后又一股脑往自己的塑料袋里塞。
在他的身后，高大的建筑群鳞次栉比，散发着浓烈的现代化气息，仿佛是一副赛博朋克的世界名画。
“我们该去接应了，走吧轩年，”苍逸说道。
轩年点了点头，跟上了苍逸。
两人左拐右拐，一路上风呼呼地在耳畔叫着，仿佛是有人在呜咽。
目的地是一处建在开发区边缘的医院，这就是以前的枯海市的市医院，如今搬了新的地址，规模相比以前更大了。
轩年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
他的右手边是靠近IcU手术室的走廊。不知为何，墙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很多字。
有铅笔写的，有圆珠笔写的，甚至有些看起来是新鲜的划痕。内容不过就是“妈妈平安”“爸爸平安”“女儿平安”……
“平安”，原本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词，在这里却成了一些人的奢望。
“唉，人生呐。”
苍逸盯着这些字，一阵酸楚泛上了心头。
这些人的行为真傻啊，他们不知道写这个是没用的吗？
几米开外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位老人。
她的衣服极其朴素，正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遥望着远处的天空，嘴里念念有词。
“观音菩萨保佑啊，保佑我的女儿逢凶化吉，保佑她平平安安，求求你了啊求求你，求求你了啊……我用我的命换她的命啊……求求你了……”
轩年见状，沉默着把头偏到了一边。这里又有一个傻人。
“医院里的祈祷声永远是最虔诚的。唉！”
他叹了口气。
很快，时钟指到了三点。
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一位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
老人这时急忙站了起来，却站得没那么稳，几乎是跪着爬到了医生脚边。
“成功了吗……成功了对不对……我的女儿怎么样了啊医生……怎么样了……”
她的眼泪凝结在打皱的眼周，慢慢顺着苍老的脸颊落了下来。
这位医生看起来四十岁左右，他先是取了其中的一只手套，接着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说道∶
“大娘。我们全科室经过了一段时间全力以赴的抢救，病人看起来情况还是很差，恢复的几率不太高，您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们还是会做最后的努力，看看有没有一线生机……”
老人怔了一怔，跌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