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大人，事先不知道你们来访，不嫌弃的话用些清茶吧。”
思月迈着碎步托举着一个精致的茶盘，将几杯清茶缓缓放在了方桌上。
柠菏笑了一下，“别大人大人地叫，我们是平等的。你叫我们的名字就好了。”
说着便给她一一介绍起了几位同事。
拂桃这时饶有兴致地站了起来，“听你的口音，好像也是瑞乐人啊。”
思月愣了一下。
“我不是你说的那地方的。我生前老家在石岩。”
“那错不了呀，”拂桃回道，“以前瑞乐就叫石岩，后面才改了。”
“我……实在是不知道这些。”
“也难怪。毕竟你们一直在这虚无之境。”
思月听罢看了看拂桃的脸：她皮肤白嫩，眼睛又大又亮，显然没晒过太阳。又看了看她的手：这手也很白，没什么老茧，不是干粗活的手。
“这位小姐，你姓甚名谁，是石岩哪里的人呢？”
“我呀，我是松原人。我本姓陈，做了执行使后改了名，现在叫拂桃了。”
“松原……没听说过啊。你记得它以前叫什么吗？”
“以前叫金竹。”
“金竹？难道你是贵族后代？！”
思月突然变得愤怒起来，拂袖而起。见她情绪起伏如此大，周围几人都很诧异。
拂桃更是不解：“你为啥这么激动呀？”
思月冷冷地说道，“我听你姓陈，敢情是陈树辉的后代？！”
这回轮到拂桃诧异了。
“你……怎么认识陈树辉啊？他是我们那儿有名的慈善家，现在地方上还给他修缮了故居呢！不过我不是他的后代，我们只是一个地方的人。”
“既然你也姓陈，那你该听说过我们——石岩万村人，我们世世代代都是唱戏的。”
拂桃摇了摇头，“这个倒没有听说过。我只有小的时候在瑞乐，稍微大一些就跟父母搬去其他城市了。”
思月的表情这才平静了下来。
“实在不好意思，我刚才有些失礼了。”
“没事，想来你也有你的理由。我想问一下，你看起来很讨厌姓陈的那位，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思月回头看了拂桃一眼，叹了口气，开始讲述起了陈家和万村人的恩恩怨怨。
万村是什么地方？那里是人杰地灵之地，山清水秀、风景旖旎、美人辈出。
而石岩则是陈姓贵族聚集的地方。
陈是当地的大姓，陈家世世代代受祖上荫庇，到陈树辉这一代已是第十三代。
实际上光把气撒在他身上还有失偏颇，毕竟他们整个家族都算是万村人的仇人。
卫玄森听到这里问了一句：“我想知道，你们究竟是如何结仇的呢？”
思月回他：“那要从几百年前说起。”
那时候改朝换代，万村人原来也曾是豪族，可他们属于前朝旧部，朝廷当然不会放过他们。
万村人被杀了一半，另一半为了活命只能选择归顺，成为了陈姓贵族的俘虏。
讲到这里，思月苦笑了一下。
“也许是因为万村出美人，也许是因为缺了一些血性没有以死明志，我们这一支活了下来。他们开始有意培养我们唱念做打，供他们取乐调戏。”
“所以，”柠菏说道，“塔内墙上挂着的衣服，真的是戏服吗？”
“是的，”思月回道，“我们留在虚无之境后一直守护着它们。我们对这些物件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我们热爱它们，另一方面它们又是我们耻辱的见证。”
“唉，想不到竟然是这么回事！”
柠菏不由得叹了口气。
思月看了看高大的良玉，缓缓朝她走了过去。她看起来只到良玉的腋下，身形显得十分矮小瘦削。
“你们想必也发现了，我跟万舞哥身材都很矮小。这也是贵族们的刻意为之。”
良玉不解，“为什么？”
“万村人那时候人也不少呢！到了盛世，我们虽然是战败方，但和贵族们表面上也算和好了。他们为了不让我们拥有反抗的力量，禁止我们的部族吃肉，我们只能吃素。”
“不仅如此，他们见我们皮肤白皙，美人众多，开始从我们之中挑选孩童去培养，告诉我们的后代，只要大家容貌昳丽就有机会跃升为贵族的随从，脱离贱籍，从此能吃上肉食……”
拂桃忍不住打量了一下思月，心里很不是滋味。
想不到他们曾经历了这么多，可是她作为当地的后人竟对此一无所知！
“我们万村人从此成为了二等人。哪怕是最落魄的贵族，身边也总有一个万村人相伴，可以供娱乐，供使唤。”
万村人当然不甘心被使唤呀，他们也曾是一身荣光的世家子弟。
贵族为了不让他们脑瓜清醒，于是不让他们念书认字，还告诉他们，只有温顺柔弱的万村人才是最受贵族欣赏的。
“万村人体形弱小是贵族用了一千年的时间构建出来的。由于我们营养不足，骨架变得越来越小，身体越来越柔弱。有时就算是青年男子也不敌他们的少年。他们用这种方法让我们彻底无法反抗！”
这时，万舞从楼下缓缓走了上来，坐到了卫玄森的旁边。
思月这时有些害怕地停了下来，不敢再继续讲下去了。
卫玄森正听得起劲，“那后来呢？”
万舞吹着自己的指甲，对妹妹说道，“讲呗。告诉他们我们不是怪物，不是天生就这幅样子……”
思月便继续讲下去了。
贵族为了能长久掌控万村人，常常引导他们注意外表，让他们把时间放在取悦他人、纵情享乐上，而不是思考和强身健体上。
这样一来，贵族大多聪明强壮，无论男女老幼一律五大三粗，力大如牛。
而有些万村人整天想的，却变成了如何将自己的皮肤变得细腻白皙一些，如何将自己的姿态变得优雅些，如何学习一支新的舞蹈，唱一段新的曲子：
他们的时间精力都被浪费了还不自知，真是愚蠢！
——他们想要与贵族为伍，讨贵族欢心，想通过贵族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但这样的希望终究落空了：就算是顶优秀的万村人，陈家也不会让我们和他们平起平坐，永远是他们的下人！
“你们过着这种屈辱的生活，难道没有过反抗吗？”柠菏问。
思月叹了口气。
“万村也有很多有血性的男女。他们偷偷组织了队伍，好几次要反抗，但都因为身体羸弱而失败，所以就放弃了。”
他们虽然放弃了，一些人心里还有怨言啊！
贵族就告诉他们的孩子，万村人存在于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贵族。
假如他们中有人觉醒，就带人将那人虏去，给剩下的人吸食大烟，或丢给他们各类玩具。
万村人从小就没有被好好养大，人世痛苦，这些烟枪和玩具可以让他们麻木自己，忘记自己的处境，不去想那些复杂问题，跟贵族的矛盾就缓解了。
“玩物丧志，他们非常懂！我们像尼姑和尚一样吃素食，整天梳妆打扮，最多也只能成为他们的仆从，永远也回不到万村人当时的地位。我们永远是二等人！”
思月越讲心里越恨，她甚至痛恨起了旁边这些高高大大、身体健康的执行使们。
“唉，那时候毕竟是封建社会，少不了人与人之间的压迫，”拂桃着说道，，“还好现在不这样子了。”
万舞这时看了看拂桃，冷笑了一声。
“你以为万村人消失了吗？贵族消失了吗？没有！他们仍活在人世间，只是不容易分辨他们。但其实你只要稍微注意一点，就能从自己身上看到他们的影子。人世间处处是贵族，处处是万村人！”
良玉听完禁不住长吁一声。
思月的讲述不过十来分钟，可万村人的悲剧却贯穿了好几代人。
历史永远是最沉重的。多少人的悲欢苦痛都湮没其中了无踪迹，只有个别人才留下了姓名。
可是，谁又真的甘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