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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沁音越来越红,到了京城无人不知的地步,许多名流世家的宴席,都以请她唱上一场作为噱头。

商会会长是赵靖宇的附庸,每年自家老母的寿诞,都会巴巴地将赵靖宇奉为上宾。

祁烨跟随赵靖宇前来,这才发现这家今年还请了裴沁音来唱堂会。

偏偏在饭桌上,那位会长见自己找的话题讨不了赵靖宇一个笑,眼珠一转,就开始介绍起裴沁音的戏。

赵靖宇本不在意,听了几段,倒是咧开嘴:“有意思。”

会长眉梢立刻泛起喜意:“您给断断,还不错吧?”

旁边人附和道:“何止不错啊,这裴老板的嗓子,真就一个字——绝!”

赵靖宇眯了眯眼:“唱得再好听,也只是个玩意罢了。”

听到他这话,在座各人对视一眼。

他们都听说过,这位赵爷可是有些特殊癖好的,据传言他们府每月后门都能抬出去好几个。

站在一旁的祁烨则是浑身一僵。

近几年冰封久冻的心,突然体会到如此剧烈的害怕,这股情绪是如此真实,让他都不敢相信竟然是自己这颗心产生的。

像是突然从麻醉中醒来,祁烨发现自己被捆住的手脚,如今磨得血淋淋地发疼。

但是,还没到时候。

商会会长已经试探道:“大帅您这莫不是?看上了?”

还没到时候。

赵靖宇语调随意:“挑个日子——”

“赵叔叔,能否抬爱。”

祁烨听见自己的声音镇定道。

这是他两年来,第一次顶撞赵靖宇。

祁烨这话一出,在座之人齐齐噤声,这对伪叔侄关系究竟如何一直引人猜想,难道今天要撕破脸了?

赵靖宇却并没有发作,而是意有所指的地扫了眼祁烨,尾音耐人寻味:

“怎么,你很喜欢?”

他病态到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丝笑意,让人根本猜不透他的想法。

然而祁烨却能感到犹如实质的眼神在自己脸上打转,像是伺机蛰伏,想要勾出他任何一丝弱点。

祁烨面色未改,随口道:“她的嗓子倒是特别,听惯了。”

顿了顿,像是终于读懂了此时场中的气氛,祁烨俯身,在赵靖宇耳旁恭敬道:

“不过要是您喜欢就尽管拿去吧,做侄儿的怎么也不能和叔叔抢,您说的没错,这不过是个玩意。”

赵靖宇呵呵笑了两声,“哪能啊。”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对旁边人吩咐道,“去给班主说一声,台上这个,散了戏后抬回祁府,就当我送侄儿的新春贺礼了。”

赵靖宇这一发话,气氛骤然松弛下来。

“哈哈哈赵爷可真是爽快!”

“您可真宠这小子。”

“就是可惜京城的座儿们了,裴老板不能出来唱戏,可没耳福喽。”

哐当——

一道瓷器的碎裂声打断了众人的恭维。

祁烨扫眼看去,见是一个添茶倒水作小厮装扮的小子,正呆呆地站在那里。

这个小孩他曾经见过,好几次出现在延庆班里,估计是戏班里的弟子,暂时还上不了台只能跟来帮帮忙。

见他一脸煞白的傻傻站在那里,祁烨飞速扫了眼左右,沉下声道:“愣在那干什么,还不快滚!”

其他人见他发难,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反而呵呵劝道,“底下从免不了蠢人,没关系,碎碎平安。”

“就是,祁二才得了个美娇娘,怎么火气这么大。”

祁烨一边回应着,一边余光看到那人慌慌张张往戏台的方向跑去了。

果然,在戏唱罢散场时,祁烨看到裴沁音身旁站了那小子,正扯住她的袖子急切地说着些什么。

裴沁音摇了摇头,正冲少年一笑,却突然被赵靖宇的兵围了起来。

刚才在台下为裴沁音喝彩的男女老少,此时看到这个阵仗都缄默不言,侧身绕道快速离开。

祁烨的视线就这么穿过纷纷扰扰的人群,和裴沁音的目光交汇了。

明明隔得很远,但他好像就是能看到,裴沁音眼里的不可置信。

但他只是撇开了视线,跟在赵靖宇身后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大门。

等到那晚他回府,听老管家报备,裴沁音已经被安置到了一处别院里。

祁烨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去看了她一眼,问道:“今天那群兵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裴沁音坐在绣花凳上没有起身,“谢二爷关心,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祁烨呼吸一滞,“你以前不这么叫我的。”

“以前?”裴沁音喃喃道。

“以前我以为你是懂戏爱戏,能欣赏我舞台的知己。”

“小昭找到我时,我还告诉他,你绝不会这么做,因为次次你台下的眼神,让我以为我们真的有了什么默契。”

“却原来,是我看错了二爷。”

祁烨嗓子干涩难言,就见裴沁音站起了身,向他走来,“小昭说,是你开口向赵靖宇求了我。”

“不过一个玩意?”裴沁音看向祁烨的眼神,终于冷漠得像是陌生人。

“原来你也和那些人一样,为虎作伥,以强权压人。”

祁烨心中清楚,裴沁音这番厉声的责问,是在等他反驳。

但他却维持着沉默,然后自虐般地,旁观着裴沁音看向他时眼底那一点光芒,逐渐消失散尽。

祁烨心中一哂。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说。

这府里不知是否渗透了赵靖宇的耳目,甚至绝对一些,他都不能百分百确定,眼前的裴沁音不是被派来试探之人。

今天的事已经是自己冲动形式行事,这两年来,他恨不得睁着眼睛睡觉,稍有不慎就再无大仇得报的一天。

更何况他能对裴沁音说什么?说他认贼作父?还是讲他的无可奈何?

祁烨自嘲一笑。他本质上和赵靖宇又有什么区别?

甚至,他还觊觎了她很多年。

祁烨最终避开了裴沁音的发问,只道:“以后你想走便走,至于现在还不行,外面太乱。”

裴沁音垂眸,几秒钟之后再抬眼,似乎已经压下了自己的心情:“这么说,二爷还准我唱戏?会放我自由?”

“当然。”祁烨承诺道。

他想,等一切尘埃落定,他会送裴沁音一个礼物。

或许是他的这番话让裴沁音暂时信了,又也许是知道多说无用,总之这之后的半年,裴沁音好像逐渐习惯了府中的生活。

虽然对他不咸不淡的,但偶尔一起吃一个晚饭,自己给她夹的菜也都会安静吃掉。

天气渐渐转暖,空气里也浮动着花香,祁烨有次走过游廊,透过窗棱看见院内裴沁音正带着一群小丫头们放风筝。

“二爷,好久没见您这样笑了?”

祁烨转头,见副官正看着自己,眼神又是酸涩又是欣慰。

他抬手摸了摸脸,才发现嘴角不知何时已经勾起。

以前的他总是笑得灿烂,长街纵马、来去随心,但现在想来却总觉得是上辈子的事情。

祁烨抬手,按了按副官的肩。

“我这次陪赵靖宇去三省,一走就是几个月,你留在府中,多顾着她一点。”

三省那边近日消息频发,利军已经接连引起了好几次骚动,对此各大军阀派系观点不一,争执不休,连底下的队伍里也隐隐有一些矛盾。

赵靖宇这回过去,就是为了主持会议,按着众人统一一个立场。

任谁都能嗅到点苗头,风声鹤唳,局势一触即发。

而祁烨,也终于等到了他的机会。

那一年又是一个苦夏,日头毒辣,泥地龟裂,街道上的贩夫走卒们盼了半个月愣是没有一滴雨。

然而某日,天边却轰然响起一阵雷声。

即使在院里也能听到长街那边此起彼伏的欢呼声,赵靖宇就在这阴郁如墨的天色下,眼看着祁烨穿过厚重雨幕,一步步向他走来。

随着祁烨一个动作,他身边的军士们齐声拔枪,转头对准了自己。

浓重的水气扑面而来 比之更为深切的是地位极速颠倒的寒意。

几步之遥的门槛外,雨水顺着祁烨的帽檐流淌而下,浇透了他的发梢和侧颈,却洗不净那一身如刀般冷硬的威压。

赵靖宇瞳孔紧缩。

那个在他脚下温润得跟狗一般的崽子,如今却如庞然的野兽,骤然睁开了眼。

-

赵靖宇的人头被祁烨随手甩入院中的水坑中,他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沉如万钧的目光是要撕扯开这乌黑的雨天。

蓦地,祁烨向后退开一步,对着这方天地直直跪下。

动作和他当年在赵靖宇面前跪下别无二致。

但这一次,他跪的是亲,而不是仇。

“唰”院内所有祁家士兵跟随而动,整齐划一地全部跪地,溅起一片雨声。

祁烨喉间滑动,抑着悲怮的哽咽,双手持香举过头顶。

未干的雨水沿着他的手背淌下,祁烨一丝不苟地拜了三拜,才起身将香插入香灰之中。

外面大雨瓢泼,室内却落针可闻,唯有两柱香顶着沉沉的水汽,长久地燃烧着。

大雨阻慢了消息的传递,直到第二天众人才得知这一出反目大戏,一时间各路人马全都蠢蠢欲动。

但祁烨并没有给他们下手的时间。

于是各家军阀很快收到消息,赵靖宇手底下的兵已经被祁祁烨全数接管。

这些台面上的大人物才惊觉过来,赵靖宇想通过祁烨控制祁家军,但他把祁烨留在身边的这几年,何尝不是给了对方向自己渗透的机会?

但能在赵靖宇眼皮底下做到这一切,需要的心智和谋算,都让人打从心底里发寒。

原本以为祁家已经退出了舞台,却没成想这位蛰伏多年的祁家老二,带兵才能比之他父亲、他大哥,有过之而无及。

经此一事后,再无人敢小瞧祁烨。

无论外界的评价如何改变,祁烨已经不在意了。

大事已定,他回到京城却没有先回府,而是拐去了一趟梨园。

再出来后已经是傍晚,连天的雨弄得街道泥泞不堪,祁烨第一次觉得回府的路如此漫长。

好几天的雨中奔袭,他的氅衣已经湿透,但此时契书被他叠好收在怀里,一点没有被淋湿。

祁烨耳边听着马蹄踏破水坑溅起的声响,心中却想着裴沁音收到这一纸文书会是什么表情。

他把延庆班送给了她。

他想告诉裴沁音,这一回,她再也不用顾忌任何人。

以后的她想唱就唱,不必再长袖善舞地应酬,不会束手束脚被骂改戏词,甚至如果她想,可以不拘泥着一方地界,把班子带到大江南北。

他们都自由了。

祁烨翻身下马,将绳子丢给门房,头也不回地跨步而入。

空气里飘来微弱的桂花香,以往的初秋他都没察觉到,此时第一次闻到,忍不住生涩地勾起唇角

然而却没想到等他来到别院前,迎接自己的是跪地不起的副官。

丝丝缕缕的花香被雨浇透了、碾碎了,枝叶裹着寒意耷拉下来,再寻不到。

裴沁音的嗓子毁了。

这个事实,让祁烨僵在了门前。

对上他的目光,副官愧疚得低下头去,从他的呈白中,祁烨拼凑出了事情的原委。

江黎诗,三叔公的外孙女,他所谓的表妹。

三叔公多年无子,只得了一个独女,这个外孙女和他的亲孙女也没什么两样。

因为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祁烨的人,这两年三族老的地位水涨船高,他的宝贝外孙女要来看望裴沁音,府中众人自然不敢阻拦。

副官倒是拦了一拦,可她偏偏笑道:“瞧你们爷,把人藏得多紧,那么一副好嗓子捂着不给旁人听,我可是裴老板的戏迷,他这番作派实在没理!”

又说:“你们二爷一直把人关着,就不怕给人关坏了?有同龄的人伴她说说话,不是好事?”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副官想想倒觉得有几分在理。

来了好几次后,副官逐渐放松了警惕,真以为两人处成了朋友,再说两个女孩说话他一个大男人杵在那里像什么话,房里又有丫鬟。

却没想到,江黎诗竟然真敢给裴沁音灌药。

据说当时那两小丫鬟还想拦一拦,却被江黎诗的贴身婢女呛了回去:

“谁给你们的胆子!我们姑娘以后是要做祁家少奶奶的!”

丫鬟们心中大震。

三族老想把自己的外孙女和二少爷撮合在一起?

但细细一想又合情合理,二少爷一直靠着三族老缓和与家族的关系,对这门婚事并没有反对的理由。

就算眼前这位裴小姐得了重视,最多不过是个姨太太,未来这个家,却还是面前的江黎诗说了算。

在这样的人物面前,她们这些小丫鬟又有什么说话的余地?

于是,那碗药终究是灌了下去。

祁烨站在院门前,脚步似乎有千钧般沉重。

裴沁音,明明是一个将戏看得比命重的人。

他走进室内,见裴沁音双手交叠靠坐在床上。

副官跟了进来,小声说,“开过几幅药了,还能开口,但唱戏就……”

他的声音弱下去,但祁烨已经明白了未尽之意。

裴沁音木然无波的眼神,在祁烨麻木的心上划出了一个口子。

这些年过去,很多东西已经再无法触动到他,但裴沁音却是那个例外的开关。

就像他现在坐在这里,却仿佛可以感受到药液灼烧过喉咙,带走所有生机的绝望。

“小草,”祁烨拉起她的手,凝视着女孩的面容,沉声说出深埋心底多年的妄想:

“你可愿意嫁给我。”

裴沁音的眼神终于动了动,却只是抽回了手。

她开口,嗓子还有些沙哑:“祁烨,你是不是觉得,祁太太这个身份是个恩赐?”

祁烨摇了摇头,裴沁音却淡淡地:

\\\"我知道在外人看来,我的身份连做你的姨太太都是高攀,但那是他们。\\\"

\\\"我可以做无人识的小草,可以是无数戏迷追捧的裴沁音,但不能是祁太太。\\\"

裴沁音看向祁烨,轻声道:“你的姓氏并不能增添我的荣光,只会让人忘掉,我到底是谁。”

祁烨从裴沁音眼中,读懂了她的意思。

这个世道很多人身来就弯着腰,她靠着自己的满身技艺在这个世界挺直脊背,而现在立身的基石崩塌,他俩已经再无可能。

因为裴沁音,从来不会是任何人的附属。

裴沁音对他,不是半年前作出来的冷淡,而是真的已经无波无澜。

“好,我来想法子。”祁烨避开了这个答案,执拗道。

“无论如何,我会让你的嗓子恢复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