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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授元年,冬至,子时。

天都洛阳,上阳宫。

一个身影正在皇城内奔跑,

他每次都跑不了多远,便会被皇城内的金甲守军给拦住。

然而当男人亮出自己的令牌后。

金甲守军便会高呼“圣人万岁”,然后跪倒在地。

男人则会继续狂奔。

子时的皇城内,安静异常。

男人几乎只能听见自己鞋子落地的声音,以及自己的喘息声。

他一直狂奔了好久,最终才在一间与皇城内其他奢华建筑完全不同的破屋前停下。

不过这地方的守备,却要比皇城内其他地方都要严格。

男人喘着气瞄了一眼三步一岗,五步一层,一共五层将破屋围得水泄不通,身穿的铠甲的女兵,

他用力喘了几口气后,双手捧着那块代表着“圣人亲临”的铁牌,喊道:“太医署……太医令……觉……觉……远……求见圣人!”

觉远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

这其中固然有他狂奔而至,造成的气息紊乱。

但更多的是因为这破屋中人的身份。

如今,大周圣神皇帝正在这破庙之中念经礼佛。

一个没穿盔甲,只穿着素色长衫,手里拿着一根木棍的女子走到觉远面前。

女子低头说道:“觉远大师,要见圣人,先把气息调稳。”

“是!是!”

觉远虽领有“圣人亲临”的铁牌。

但是他一个太医令说到头了,也不过只是一个从七品的小官儿。

这素衣女人的话,他自然是言听计从。

大喘了几口气之后,觉远低头道:“觉远好了。”

女人含笑点头。

她伸出手中木棍,从觉远的头上一直敲打到他的脚上。

没有听见铁器的声音,让女人很满意。

“觉远大师,脱鞋吧,随我去见圣人。”

“喏。”

觉远便一下脱掉鞋子,屈身跟在素衣女子身后,走过了层层叠叠的女兵。

走到破屋大门五步停下。

素衣女子便转过身,对着觉远道:“大师就在此地禀事吧。”

“啊?”

觉远一惊,扭头看了看周围的女兵:“此……此事重大……还……还望恳请圣人,许觉远进屋细说。”

觉远没有等来屋内圣人的声音。

反而是那素衣女子微微一笑,道:“我知大师顾虑。”

说着,女人走到觉远身旁,手中木棍敲了敲地上的青砖。

“所有人听令,前行二十步,不言,不语,不听,不看!”

随着千人如一脚的踏步声,觉远看见那些女兵前行二十步之后,才停下脚步。

素衣女人优雅侧身:“大师可以说了。不用担心她们会听见,她们……除了我的声音之外,其实什么也听不见。”

听见素衣女子的话,觉远便是全身冷汗。

他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圣人,觉远来了。”

“知道。”

一个沙哑的女声从破屋里传出。

“大师你从太医院跑出来的时候,便有人给朕说了。”

“大师其实不用时刻都把令牌带在身上,朕赐你铁牌之事,朝中都知道,以后若是遇见盘查,你说自己姓名即可。那东西时刻带在身上,大师也不嫌累?”

觉远微微躬身。

人们常说伴君如伴虎。

有时候一句话说不好,自己就可能丢了命。

“铁牌乃是圣人御赐,觉远不敢随意放置。这东西,不重。”

“大师佛法高深,怎么也学起那些人的说词来了?”

听见这话,觉远无奈叹道:“清溪入河,便会染沙。同流怎么可能不合污呢?觉远佛心不稳,让圣人失望了。”

“大师可别这么说。这并非是你佛心的问题,而是那些人的问题。大师不过只是太医令,因为和朕亲近,那些人便有意无意的接近你。大师何须自责?”

觉远道:“圣人慧明。”

“大师,如此时分从太医院跑出来找朕,想必是那件事情已成了吧?”

听见这个问题,觉远全身一抖。

终于……要进正题了吗?

觉远深吸一口气,道:“成了!服下落魂草的人,刀枪不惧。”

“好!好!好!”屋内那个沙哑的声音,连说三个好字,随后道:“先是吐蕃占我安西四镇,如今突厥又屡犯我大周边境,有了这落魂草,我大周将无惧外敌了。”

“圣人!”

忽的,觉远额头顶地:“落魂草……现在……现在可还不能让军士们服下呀!虽根据我的观察,服下落魂草的人,会变得和那些战马一样,无惧刀枪无惧危险,只知一往无前。但是……但是同样也会变得嗜血。这草……乃是凶物!”

“哈哈哈!”

破屋里传来圣人的大笑:“大师多虑了。而且大师以为,落魂草的功效,我是刚刚才听你说吗?你要知道,朕乃圣人,天下之事,远则一天,近则一炷香,我便知悉得一清二楚。”

“是,觉远知道。”

破屋里传来声音:“落魂草可不是给我们大周将士吃的。”

听到这儿,觉远一下抬起头,看着破屋的屋门。

“大师。”

忽的,身旁的素衣女子提醒道。

这时候,觉远才方知自己刚才的举动闯了大祸。

连忙低头。

屋内说道:“大师应该已经猜出朕的计划了吧?”

觉远声音颤抖的说道:“圣人心思,觉远不敢妄猜。”

“无妨,无妨。”屋内女人道:“明日日出,娄将军便会来太医院找你,你把手上的落魂草交于将军便是。”

“喏!”

……

天授二年,立春,正午。

洛阳城内的仁德病坊。

坐馆大夫潘迎春已经是忙的满头大汗。

看不完,根本看不完。

从他今天到医坊开始,潘迎春已经看了病患过二十人。

此时,他已感觉肚中饥饿。

然而再抬头望病坊外面看去,等待问诊的病患还还排着长队。

这些人的症状全是一样。

脸色惨白,口乌齿黑。

若仔细观察,还能在这些人的眼睛里,看见不少白点。

“小罗……”

潘迎春语气疲惫的叫过来的自己的徒弟。

“老师,何事吩咐?”

潘迎春道:“你……你去给病坊的掌柜子说一声,外面这么多人,该是染上了同样的恶疾。这是我写的方子,若是遇到脸色惨白,口乌齿黑,睛有白点的病患,照方抓药便是。人太多了,看不过来。”

被唤着小罗的徒儿接过药方看了看,急问道:“老师,这……这可是青明方?”

潘迎春疲惫点头:“水煎服,每日一剂,分二次服。若是还不见好,那我也没什么办法了。”

“可是……老师,这青明方是……”

潘迎春又是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这些病患的脉你也号过,脉相孱弱,加之他们不管吃多少都觉得饿,全身酸麻无力,睛有白点的症状,我不给他们开青明方还能开什么?”

小罗言道:“青明方药性大,要不要先试试泻青光明汤?”

潘迎春摇头:“试过,没用。喝了泻青光明汤的病患,拉出来的东西和草根无二,而且还会腹痛难忍,那方子没用!行了,不说了,我出去一趟。”

“老师是要去哪儿?不用徒儿陪着?”

潘迎春摇头:“不用,在这儿帮着抓药便是。”

离开病坊之后,潘迎春便朝着皇城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上,他都能看见脸色惨白,口乌齿黑之人。

身为一个郎中大夫。

他很清楚,这代表着洛阳天都,闹起瘟疫来了。

当走到距离皇城大门还有百步之遥的时候,潘迎春便立刻右转,顺着内河岸边又走了几百步。

当看到岸边站着一个和尚装扮的人时,潘迎春便立刻加快脚步。

在那和尚身旁五步停下,背着药箱的潘迎春双手作揖:“觉远师哥,我来了。”

觉远见得潘迎春,也不废话,直接开口问道:“如今城内情况如何?”

潘迎春有气无力的摇了摇头:“不好!病患越来越多了。”

听见这话,觉远扶额,身体左右摇晃起来。

潘迎春眼疾手快,立刻上前扶助自己的这位师兄,关切道:“师兄,你怎么了?”

说着,潘迎春用手扣住觉远的腕脉。

脉相孱弱。

潘迎春道:“师兄,你这是多久没睡了?”

觉远似是回过神来:“师弟莫要管我,如今怎么解决城内的瘟疫才是你我的当务之急。”

潘迎春道:“解决?如何解决?你我研究了这么多天,连病因都没找到,怎么解决?”

“不!”觉远用力摇头:“病因……我想我找到了!”

“什么?”

潘迎春一下子精神起来:“是什么?”

觉远让潘迎春莫再搀扶,而后从衣怀中掏出一朵干花递给自己的师弟。

潘迎春接过干花,放在鼻前闻了闻,一股血腥气味瞬间涌入鼻腔。

“这……这是什么?”

觉远道:“血莲。”

潘迎春摇头:“师弟学艺不精,这花名从未听过。”

觉远言道:“北陆草原上的一种奇花,听闻只会长在冻死在雪山上的人畜尸体上,以人畜尸体为养分,养分吸收完了,这花便会枯萎凋零。”

潘迎春不解:“北陆草原上的奇花……与我洛阳城的瘟疫有什么关系?”

觉远道:“有关系!有关系!不过其中缘由复杂,我现在和你也说不清。师弟,我今日听到消息,若是城里的瘟疫再控制不住,圣人便会下令,把……把病患全都拉到关外去!”

“什么?”

听见师兄的话,潘迎春满脸震惊。

把病患拉到关外?

这洛阳城如今的病患有万余人!

全部拉到关外?

觉远拍着潘迎春的肩膀:“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能理解。但是我们还有时间!你速速回去,将这血莲磨成粉,给一个病患冲水服下,看看他能不能好。洛阳城万余人的命,可就在这血莲身上了。”

……

天授二年,惊蛰,午时。

雁门关。

如今,雁门关关门大开。

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从关门中走出。

在他们身后,是自己世代生活的大唐。

而在他们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大漠。

“爹爹,我们……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一个小女孩儿抬着头,看着脸色煞白的父亲。

女孩儿的父亲扭过头。

此刻,他的双眼已经完全看不见瞳孔,就好似眼睛上蒙着一块白布一般。

女孩见到父亲这般模样,却并不害怕。

因为在她的印象中,父亲这样已经很久了。

而且周围这么多人,几乎人人都和父亲一样。

眼睛里白茫茫的一片。

“信儿,爹爹……爹爹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呢。”

其实这位父亲是知道的。

只是他不愿意将这个残酷的真话说出来而已。

他们染上了恶疾。

洛阳城……

甚至于大唐都没有了他们的安身之所。

他们的目的地其实已经到了。

那就是,雁门关外!

而如今他们还在继续走,完全是因为不知道去什么地方而已。

说来也是奇怪。

他们确实身染恶疾。

全身无力,口乌齿黑。

然而这一路从洛阳走到雁门关,万余人却没有一人落下,没有一人死在路途上。

他们这又算是染上的什么病呢?

走吧!

继续走吧!

他们不过是百姓而已,还能怎么样呢?

同日夜晚。

北陆大漠。

从洛阳城走出来的病患一万三千多人,全部身死。

杀死他们的并不是疾病,也不是缺水少粮。

而是突然杀出的突厥士兵。

那些突厥士兵骑着战马,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弯刀,在这群人横冲直撞。

手起刀落之计,便是一条人命被带走。

他们杀人,没什么目的。

若是放在以前,看见有如此多的唐人,他们可是不会赶尽杀绝的。

毕竟,他们需要奴隶。

然而,当前不久那群唐商冒着被杀头的风险,用草药换了他们几千只羊后。

这些突厥士兵便变了。

他们变得嗜杀。

就好似胸口一直憋着一股放不出来的恶气一般!

万余人杀完之后,很多突厥士兵便下马,按照惯例在死尸身上翻找战利品。

然后……

有一个突厥士兵忽然发起狂来。

他俯下身,抓起一个唐人的尸体便吭了起来。

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

但是他就是忍不住。

因为他……

闻到这个唐人小娃的身上,有股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