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韵见他如此拘谨，连忙指着她旁边的座位，“龚涛，你坐下吧。你才是主人，怎么反倒比我们这些做客人的还拘束。”
龚涛好歹也算是一帮之主，虽然面对来意不明的知州大人等官员有些局促，但程韵的态度和善，料想也不会有什么坏事，便收了心中忐忑，依言坐下，脸上也开始恢复以往的从容。
“不知道各位大人莅临寒舍，有何指教？”龚涛问道。
“听闻龚涛你拒绝做水师小队长，本官觉得有些可惜，因此过来问问。”程韵和龚涛接触过几次，所以这次过来，程二哥表示他负责旁听，由程韵主持谈话。
这会儿，程韵没有直接说盐场的事，反而问起之前太子给龚涛奖赏入水师的事情。
龚涛没想到程韵特意跑过来小潭村一趟却是为了问这个，有些愣住，片刻后方才苦笑说道：“不是龚涛贪生怕死，不愿意入水师，而是海蛇帮帮众众多，眼下还得靠我主持帮务，实在是分身乏术。若是帮众的日子过好了，我无需大人提醒，自己都打算报名参军。龚涛父母都为海寇所杀，做梦都想手刃仇敌，入水师就是极好的机会，如今为了底下帮众，也只能惋惜错过了。”
“确实是可惜了，不过，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这次来，倒是为海蛇帮的帮众找了个固定的活计，虽然不至于大富大贵，但是胜在稳定，也不知道龚帮主愿不愿意考虑给帮众换个活计？”
程韵的话让龚涛内心一动，他最近也在发愁。随着开海禁的时日愈久，以前海城不作为的贪官也被换掉了，海滩上的混乱情况即将结束，靠武力换取海货等物资的活计是干不长了。而且，官府也不会坐视海蛇帮这种帮派形式的壮大。这阵子，他已经开始慢慢收敛海蛇帮的“非法业务”，加长了帮众出海捕鱼的时间，甚至将上回帮众杀敌得到的赏银也都用来置办海船等物事。
但出海就是一个运气事，有时候短短时间就可以满载而归，有时候几天都捞不着几条海鱼，帮众的日子越过越艰难。程韵口中“稳定”二字，对于他们这些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渔民来说，确实有着极大的诱惑。
龚涛几乎不用思考，脱口而出问道，“是什么活计？”
“海城要建盐场，需要一批青壮工人，海蛇帮正好收了许多年轻人，很适合干这种活计，就是辛苦了一些……”
程韵话还没说完，龚涛便发话了，“不怕辛苦不怕辛苦，我们的帮众别的不会，就是有把子力气，大人，你也见识过得，上次打海寇，我的那群兄弟，一棍子下去，那海寇就倒地不起了……”
见龚涛有些急不可待，程韵连忙举手示意他先听她讲，龚涛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摸了摸鼻子尴尬道：“大人，您先讲。”
程韵给了一个善意的微笑，接着说道：“龚涛，我先给你讲讲盐场的条件，盐场刚刚建设，统一按照每人每日十文钱的工钱算，包三餐。等盐场进入正轨后，会按照详细工种再划定工钱，盐场周边的配套也会慢慢起来，比如员工宿舍、食堂之类的，也就是说，盐场挣钱后，工人可以包吃包住还有工钱拿。不过，话说在前头，海蛇帮的兄弟进了盐场后，就不存在帮众了，只有盐场工，得听从管事指挥，还有，之前那些活计也都得放下了。”
龚涛晓得程韵说的活计是指什么，脸上难得发窘，“若是能当盐场工，哪里还会搞其他营生。就是，海蛇帮收留了许多小孩，想问下大人，盐场有没有轻松一点的活计，这些小孩能不能随我们一同过去盐场？”
程韵摇摇头，“一开始，盐场都是一些基建的活，只有青壮年干的过来，小孩子可不行，等盐场进入正轨，有些轻省活计，倒是可以安排一些。说到小孩子，我也好奇，小潭村似乎都是男性年轻帮众，妇人少见，这些小孩子都是哪里来的？怎么小潭村会收留那么多小孩呢？”
“这些小孩都是因为海寇失去亲人的孤儿，龚某经历过同样的困苦，感同身受，所以遇见这些孤儿便将他们纳入羽翼下护着。只不过，龚某能力有限，暂时未能让这些孩子们过上好日子。”龚涛望了一眼角落里瘦弱的大海，有些愧疚道。
大海明显看到龚涛愧疚的眼神，动情得说道：“龚大哥，这就已经很好了，若不是你和众位哥哥们，我和小海说不定就饿死在贫民窟了。你还经常出钱给小海看病，若不是小海，你也不至于那么穷了。”
龚涛当着大家的面如此说话，有些不好意思得挠挠头，说道：“你别这样说，你们也帮我许多，家里许多活计都是你们干的，若是没有你们，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呢。”
程韵环顾四周，确实，这屋子虽然简陋，却很干净清爽，显然是爽利人收拾的，龚涛一个年轻单身汉，倒不像是会那么精致的人，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两个孩子的功劳了。
接着，程韵便继续和龚涛说明盐场雇工的一些细节，龚涛也提出自己的疑问，两人足足叹了半个时辰，才敲定了雇工的完整条款。接下来，就是给龚涛一天的时间准备，后天，这些海蛇帮的年轻帮众就得开赴盐场了。
程韵临走前，给了龚涛一包药粉，吩咐他熬煮后给孩子们吃下，说明了是杀虫用的。若是到时候孩子们的排泄物里有虫，不要大惊小怪。
龚涛拿着药粉，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疑惑也有惊吓，还有恶心，人的肚子里竟然有虫子。当天晚上，饭后便熬了一大锅药水，让小潭村的孩子都喝下了。
那天晚上，小潭村整个鬼哭狼嚎，有些小孩被自己排泄物中的虫子吓哭了，有的甚至指着粪便中的虫子嚷嚷着自己要死了，让海蛇帮的这群糙汉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堪堪哄住了这些哭哭啼啼的孩子。
也就是那一刻，龚涛这才懂了，为何程韵离开前给药粉时那意味深长的表情，恐怕她也是料到会有这么一场小混乱吧。不说那些虫子将他恶心得够呛，就说那么多个孩子的哭嚎声几乎都快穿透他的耳膜了。
这场小插曲没有影响到盐场的顺利开工，在程二哥的带领下，简单的祭告天地后，风芦盐场正式开工了。而程韵这个技术骨干也当仁不让得成为了总工程师，负责指挥这群壮汉怎么挖建盐田和引水闸等一系列基建。
在龚涛的带领下，一大群壮汉在阳光底下，海岸线上，扛着锄头和铲子，欢天喜地得成为了官府雇佣的盐工。因为盐场附近还没有房屋的关系，这些人都是一大早就从小潭村出发，太阳落山后才会重新回去。
好在，风芦盐场距离小潭村倒不算远，快走也只需要两刻钟而已，这些汉子的脚程都很快，这点路程不在话下，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上工热情。反倒是为了早日能够吃上“包住”的大饼，这群汉子铆足了劲，恨不得一下子就将盐场开辟出来，好让盐场尽快实现盈利。
程韵对于这些人的积极性很满意，平常交代事情也是温声细语，对于他们看不懂的图纸，她都会耐下心来讲解，一遍听不懂，就讲第二遍第三遍，这些汉子私底下都夸程韵是这辈子见过性子最好最和善的官员了，跟他们想象中的温柔母亲形象很契合。
程韵不小心听到这些形容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可怜她现代的年龄，再加上穿越到天启国的年份，尚不足三十岁，若搁在现代，她只可能是单身独美女士一枚，如今，嗯，母亲的形象深入民心了！
只不过，温柔母亲在某一天，看到有几个小身影出现在盐田建设现场时，忍不住黑了脸。她将这些孩子召集到跟前，语气有些严厉道：“这些不是你们该干的活，小小年纪，就干这么重的活，伤了身子怎么办？而且，你们知道吗？你们干活是没有工钱的！官府只给登记造册的盐工发放工钱的。”
这些孩子被抓包，都有些不好意思得低下头，大海只好当先开口说道：“大人，我们知道是没有工钱的，大家就是想给哥哥们分担一下，他们每天起早贪黑的，太辛苦了。我们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这样哥哥们能少干一点是一点。”
程韵刚想说点什么，大海马上接着说：“大人，你也别怪哥哥们，他们原本不同意的，但是我们撒泼打滚，还偷偷跟过来，他们没办法，只好同意让我们帮忙的。”
说话间，龚涛也赶了过来，抹了一把汗后对着程韵说道：“大人，你快骂骂他们吧，好说歹说，这大太阳底下，这些活计，根本就不是小孩子干的，怎么说都说不走。”
程韵这下算是搞明白了，这些孩子未免太过于懂事了，只不过，他们这些小胳膊小腿，确实所帮有限，她想了想，对着孩子们说道：“你们若想帮哥哥们分担，我这里有个主意。盐场的食堂需要两个打下手的，你们谁懂得这些的可以过去。还有，食堂每天都会采买海货，你们还不如继续去赶海捡海货，然后拿到食堂卖。这样子，不仅能够将你们的力量发挥到最大，而且也能够给哥哥们减轻负担。若是像你们这样子在盐场上铲土搬土，实在是费力又没大用，你们仔细想想，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
这群孩子听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可以看得出，他们将程韵的话听进去了，大海率先举手说道：“我厨艺一般，但打下手还是行的，我可以去盐场的食堂帮忙吗？”
大海话音刚落，很快就有另外一名女孩也举手说道：“还有我还有我！”
其余孩子见状，纷纷你一眼我一语，说道：“那我们一大早就去旁边赶海，捡海货，挣钱。”
程韵满意得点了点头，这些孩子都是孤儿，有时候懂事得让人心疼，她懂得这种环境逼迫下的早熟与成长，所以愿意尽可能得帮帮他们。
龚涛不清楚程韵的内心感受，他只觉得，这程大人不愧是吃官家饭的人，几句话就能让这些倔强孩子换了想法。转念一想，他不也是吃官家饭的人了嘛，忍不住在心里嘿嘿暗爽几声，兜兜转转，他当初还未拒绝水师小队长而惋惜，没想到，他最终还是吃上了官家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