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程婷刚刚二十一岁的时候，有人告诉她，你将会成为天启国第一个伟大的女讼师，她一定会觉得对方是在发疯。
毕竟，那个时候的她，和夫君感情甚笃，刚刚怀上第一个孩子，婆母也对她疼爱有加。若是一切顺利的话，她会同许多世家妇人一般，待在深宅大院里，相夫教子，安稳一生。
可是，老天爷给这条平坦大道挖了深沟，她以为的良人夫君是见色忘义，暗地里和表妹苟合的小人；她以为的慈爱婆母是假仁假义，为了子嗣能够将病重的自己拘禁起来的恶毒妇人；她以为的美好生活在受到有心外人的轻轻撞击后，便如铜镜摔地般碎得再无修复可能……
摆在她眼前的选择是，她要么跳下这道深沟，一辈子浑浑噩噩挣扎其中，要么就得拐个弯，选择那条布满荆棘的羊肠小道，求一个柳暗花明的可能。
于是，她毫不犹豫得选择了那条小道。
和离后，程婷跟着娘亲回去了京城。程家没有一个人多说什么，待她一切如常，仿佛她只不过是离开了一阵子，又重新回来一样。程婷感动之余，内心的不安和忐忑也消失无踪了。
回到程府后，她开始朝着如何成为一个讼师的方向努力。这段学习期间，对她予以最大的支持的便是程婷的小姑程韵，不仅为她找来了天启国的律法大全，还寻来了历朝历代传下来的讼师秘本。讼师秘本是一种“构讼之书”，它通过对大量的州县衙门办理案件的分析和介绍，传授诉讼知识和技巧。
程婷拿到这些秘本时，如获至宝，要知道，想要成为讼师，光靠背律法条文是不够的，还需要了解在具体的场景下，该如何应用这些条例。而讼师秘本，就是帮助每一个菜鸟讼师了解如何应用这些条例的实用书籍。
两年后，一间小小的讼师律所在京城一条不起眼的街道上开了起来。这律所门面虽小，但门口顶部正中央金光闪闪的“程氏律所”却格外的引人注目，而且，门口过道左右两边还张扬得整齐竖立着的两排红色旗帜，上面书写着“为民请命，为民申冤”、“诉讼为公，辩护为善”之类的标语。
这律所一经开业，便引起了百姓热议。原因是，天启国乃至前面的朝代，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律所”这种专门负责诉讼的营业场所。一是讼师因为“拖延诉讼程序”不受官府待见而地位尴尬，向来都是夹缝生存的卑微姿态，极少有人会这么明晃晃得将做讼师的行当示于人前。二是，但凡百姓有讼案，都是找到讼师本人写写状纸就行，实在不需要讼师特意租用一个铺面去经营。三是，这律所里的讼师竟然还是个女，这就不得不让人更加称奇了。
不过，惊奇归惊奇，并不代表旁人会为了这份好奇就照顾生意。特别是这还是事涉官司的大事，一般情况下，若是大官司，大家自有渠道找那些有名的讼师，若是鸡毛蒜皮的事，甚至都不需要找讼师，随便找个识字的秀才写写状纸就行。因此，程氏律所就这么尴尴尬尬得开着，门可罗雀，经营惨淡。
一个月后，程婷眼见律所还是没有开张，便花了银钱，让人到郊外的一些村落作宣传，言明前三个月开业期间，提供律法咨询、书写状纸、上庭辩护等都不收费用。
没想到，还真的有用，就在下乡宣传的半个月后，程氏律所迎来了第一个生意。
来人是一个面容憔悴、约莫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她虽然穿着一身绸缎衣服，不是寻常布衣，但那身衣服也已经浆洗得褪色无光了，如同她头顶上的银簪子一样，似乎都有些年头了，只不过因为主人家的保养得当，还能勉强拿出来一用。
虽然这个全身陈旧的夫人站在簇新的律所有些格格不入，但她还是受到了前台伙计的热烈欢迎。
在她细碎的答复中，伙计听懂了她的来意，“夫人是想先咨询一些律法问题是吧，我们程氏律所可以提供的，还请夫人往会客厅稍坐，我去唤下程讼师。”
“好的。”那妇人在会客厅坐下后，回应了伙计一声。在这短暂等待的时间里，她坐立不安，几次想要夺门而出，最后还是咬咬牙，留了下来。
很快，程婷便赶过来了，她尽量控制着面部表情，不让自己显得过于激动，以免吓跑了这难得的客人。
简单行礼后，程婷见那夫人有些拘谨，便没有立即开启业务问答模式，而是先和她闲聊，“夫人不像是内城人？可是从京郊过来的？”
“嗯，我是从东郊的小洲村过来的。”那妇人答道。
“看夫人的年纪，如今应该是儿孙满堂了，家中有多少人口呀？”
……
就这样，聊了一些家常后，那妇人肉眼可见得放松了，程婷见时机到了，便开口问道：“陶夫人也知我这律所是干嘛？听刚刚的伙计说，你有些疑难，想要咨询下，如今，可愿说来听听？你放心，我们律所是有保密原则的，你所说的事，出你口入我耳，非上庭辩护的情况下，绝无第三人会知晓。”
程婷的保证，让陶氏将盘旋在心底许久的委屈和盘托出。
其实，陶氏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年少时嫁与一家境贫寒的男子凌霄，经过二十多年的互相扶持，终于苦尽甘来，过上了好日子。谁料，凌霄一朝富贵，便想要休弃糟糠，另娶一年轻貌美女子段氏。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直接一纸休书扔给了陶氏，还不让她带走过多的资财。休妻没过几日，就真的娶了段氏。陶氏气不过，想要问问能不能起诉那男子不得休妻。
程婷听完，《天启国律例》的《户律·婚姻门》“男女婚姻”相关条例立刻被她从茫茫的律例中翻出来。
“我朝离婚条例中，有“七出”和“三不去”。“七出”乃无子、淫佚、不事姑舅、口舌、盗窃、妒忌、恶疾，按照陶夫人您的情况，都不符合。至于“三不去”，“有所取无所归”、“与更三年丧”、“前贫贱后富贵”，凡有一条符合，丈夫就不能休妻。陶夫人刚刚说过，您娘家已经没人了，无娘家可归，符合第一条；未被休之前，也替公婆服丧守孝三年，符合第二条；您丈夫娶妻时贫贱，但后来富贵了，符合第三条。“三不去”都符合了，您丈夫是不能休你的。”
“那若是他还是执意休妻呢？”陶夫人追问道。
“有三不去而出之者，杖刑一百。”程婷答道。
“真的吗？杖刑一百，这可是会死人的！”陶夫人直起了身子，语气有些加重。
“根据条例是这样的，只要你写了状纸递上去，衙门核实情况后，就可以判决那休书无效。若是对方还是执意休妻，就需要受了那一百杖。陶夫人，你的意思是？”
“麻烦程讼师写状子吧，我要上诉！”陶夫人不带一丝犹豫说道。
“夫人，且听我一言。我朝律例，诸告期亲尊长、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虽得实，徒二年；其告事重者，减所告罪一等；即诬告重者，加所诬罪三等。妻告夫，你就算所告属实，也是要受处罚的，徒刑至少两年。”
“什么！这律法竟如此荒谬！”陶夫人的心提了起来，有些恨恨道。
程婷在读到这条律法时，也觉得荒谬至极，但没办法，这就是她们面对的现实。想了想，她问道：“陶夫人，之前您说过娘家已经没人了，可还有娘家同族人？”
陶夫人点点头，“族人还有一些。年节时下，我还会送些节礼过去给老族长。”
“意思是，您与娘家那边的老族长关系尚可？不知道，他会不会愿意替你出面告状呢？”程婷眼睛亮了起来。
“是不是老族长替我告状，我就不用受罚了？”陶夫人立刻跟上程婷的思路。
“是的。”程婷笑着肯定道。
“我有把握，老族长会同意帮我的。程讼师，这样你可以写状子了吧？”陶夫人有些急。
“可以是可以，不过在这之前，方便问一下，您的一双儿女知晓你被休弃的事情吗？他们的态度如何？”程婷斟酌着问道。
“我女儿嫁到了外地，眼下还不知情。倒是我儿子，为了我，求了他父亲许久。可是，那男人被那美娇娘迷了心窍，为着儿子阻止我离开还动用了家法，所以，我便让他别再为我的事操心了，我自有主张。”说完，陶夫人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容。
程韵理解的点点头，用心建议道，“夫人，请恕我直言。若你状告那人，对方愿意撤回休书，夫人归夫家后也是一对怨偶；若对方不愿意撤回休书，受了那一百杖，或死或残，你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不如，我写了状纸，你拿去和那人对峙，好歹换来一些资财，将休书变成和离书，一个人逍遥度日更好。”
“不！”陶夫人坚定得摇摇头，“我一定要将他告上衙门，至于结果如何，我自然都接受。我陪他熬了那么久，刚过上好日子就想撇开我，没那么轻松的事。”
程婷见陶夫人目光中迸裂出极大的恨意，便知道不用劝了，“好，那我写状子，至于老族长的事，就得靠你搞定了。”
“嗯，劳烦程讼师了。”
程婷取来纸笔，认真誉写起她成为讼师的第一张状纸。或许，这张状纸在以后，会程婷所写状纸中最普通不过的一张。但是，此时此刻，对于程婷的意义，却很重大，她正式迈开了自己梦想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