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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凌苼谷,玉轻然本人没有来,阿月代替传话。

此时的阿月和之前判若两人,言语之间是清清冷冷的轻蔑:“公主说不想再看见墨少主,意思已经很清楚,是和他死生不见。”

文煜和惜瑶站在凌苼谷外,亲耳听到阿月所说,皆是不可置信。

文煜当即大怒,“你们公主呢?让她滚出来,我们要听她亲口说!”

阿月冷笑,“这本就是公主亲口所说,奴婢只是充当转述人。”

没等文煜惜瑶说话,阿月又接着说,语气依旧是客气中的不善,“虽然信凉和泽川已经制止流言散布,但事情还是污了公主耳朵。公主是喜欢墨少主,但更厌恶身心不净之人,如果她先前所做给大家造成误解,她愿以重金弥补,还望辰族和里岳莫再纠缠!”

下一刻阿月的身体飞撞在树干,从不打女人的文煜被逼得动了手,“滚你娘的王八蛋!她先招惹,还有脸说?”

索性一掌不重,阿月还可以忍受,蹲在树下咳出几口血,不卑不亢向二人诉说:“奴婢只负责传话,其他一概不负责,摄政王犯不着拿奴婢撒气!”

文煜捏紧拳头,咆哮怒吼:“本王要杀了你!”

爱冲动的惜瑶此时比文煜冷静许多,立刻抱住他,对树旁干愣着的阿月道:“还不快滚!”

阿月点点头,如来时一般,快马离开。

文煜甩开惜瑶,“你拦我做什么?”

惜瑶皱眉道:“此事定有蹊跷,姐姐不会这么说。”

文煜怒哼:“她是不会这么说,但谁说不是那个意思?”

惜瑶微叹:“你把女人想的太简单。”她转首看向凌苼谷内,幽幽道:“还是想想该怎么和云箫大哥解释吧!”

文煜狂躁又烦闷,“还解释什么?他肯定都听见了!”

话一出口,两人都是一愣,拔脚就往谷中冲。来到那片四季如春的木槿流水,一直等候在这里的人已不见踪影。

文煜和惜瑶急坏,分头找人,可将整片凌苼谷都翻出来,也不见墨云箫人影。

惜瑶跳脚急道:“云箫大哥该不会相信了吧?”

文煜当然清晰墨云箫为人,冷静下来后笃定摇头,“师兄绝世聪明,绝不会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低头。”

事实上,在阿月走后,墨云箫接到隐尘的传信,只身前往遥望川。

遥望川边缘,有不少人在下流凿冰,舀出忘恶水装壶。

隐尘满是欣慰地禀告:“属下差人一直跟着群这人,发现他们的去向是信凉和泽川,两国各自圈地,将民间那些知晓那件事的人拘禁,喝到忘恶水后,才放人离开。”

隐尘隐约猜出幕后掌舵者。除了轻然玄女,还有谁能为少主做到如此地步?

可令隐尘不解的是,知道事情后,少主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开心,反而更加愁眉不展。

墨云箫问:“芳吟玄女在何处?”

隐尘答:“原本在泽川,后隐居信凉帝师府。但帝师府防守实在严实,属下无从探知其中情景。”

墨云箫点头,挥手令隐尘退下。隐尘不退,明显还有话想说。

隐尘咬唇道:“少主,属下去找了霁风,得知轻然玄女是被层层相逼,迫不得已才答应联姻。”

墨云箫并不惊讶,反问隐尘:“你什么时候和霁风关系这样好了?”

隐尘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不打不相识嘛,每次见面就干架,打着打着就聊起天。”

墨云箫没有斥责,只问道:“寒岐轩可知?”

隐尘暗藏得意,嘻嘻笑说:“我俩关系连少主都能瞒着,寒太子就更不知了。”

墨云箫点头,对隐尘对了一份认同,“多交一个朋友是好的。”

隐尘眼里焕发光亮,跪地行礼,“谢少主体恤!”他紧接刚刚轻然玄女的事说话,“轻然玄女还没有来吗?”

墨云箫面对川流不息的遥望川,浅红唇边被苦涩占据,“她不会来了。”

“会来的!”隐尘起身笃定出口,“当着信凉文武百官和泽川人的面,轻然玄女在金銮殿拒婚,冲着这份勇气,她一定会来!”

隐尘一溜烟跑没了身影,墨云箫没叫住他。心中虽暖,却依抵不住冷雨侵蚀,独自跃上九烟山顶端,在崖边席地而坐,脑海中反复皆是往事回演。

混进幻族的图谋,对清玄的报复,顾令的惨死,青茉的陈塘,余香的自尽,封家的灭口,休临雪令的交杯毒亡,自以为是能护住心爱之人的幻想。

无数年轮漫过,他都不知道自己存活于世的意义。

在虚假中生存,维持虚假的自己,以虚假对人。每当他尝试舍弃这副虚假面具,睁眼面对的只有残酷现实。

因为占据本该属于寒岐轩的少主之位,他就要受尽冷眼。

因为误打误撞拜师,抢走寒岐轩的首徒位置,他就要被割去尊严当众廷杖。

因为好心人出手相助,他就得被指着鼻子说不要脸。

因为想要反抗,他就得被架去醉月楼,当街被人扒衣羞辱鞭笞。

承载天煞孤星的命运,伤痕累累已成常事,他重新拿起自己的虚伪面具,假笑示人。天地苍茫,目中空无,是他辗转数百年的苍凉,直到那一年幻族的百年汇宴。

满堂宾客,他却悄无声息退出人间喧嚣,一步步攀登上幻族九烟山最顶端,头顶是为阴云密布的黑夜,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遥望川。

他将唇角的虚假笑意收揽,毅然转身向后仰去。

放弃自己,放弃生命,就不用直面黑暗,不会感受寒冷,不用听人恶语,不再承受痛苦,不再任人摆布。

这烂天烂地不肯容他,那么消失的自由,总该由自己掌握。

耳边是下坠的嗡嗡风声,眼中是越来越模糊的人世,心中是已在心口泯灭的火光。

无边黑暗中,有一道小小的身影尾随跃下。

寒风萧瑟,方圆静谧,轻衣飘落,云开月明。

一只火热的小手,一双坚定的圆亮杏眼,一张明净的孩童脸庞,一个终生难忘的人。

他把她望尽眼里,记在心中。

手心的冷与热交接,是她身躯无声无息的追随。

坠落进遥望川即将窒息,是她唇畔懵懂柔情的触碰。

翻江潮滚间,是她弱小而有力的双臂紧抱。

明明素不相识,却觉生世相熟。

川中一拥,芳吟玄女惊觉,将她训斥带回。她小小的人头回望,满怀期冀与不舍。

没有怜悯,没有贪图,她的明净,她的特殊,无声透过他碎裂的心房,安抚他所有痛楚。

庆幸的是,九烟山顶下方正对的是忘恶水,并非忘情水。

墨云箫吹着冷风,喝着冷酒,从子时等到第二日子时,依旧没等到玉轻然。

月上当空,星辰不泯,醉意却渐浓。

玉轻然找到墨云箫时,子时已过,她在空中大声喘息着,全身上下都是风尘仆仆。

墨云箫听到动静,回头看见了她。

玉轻然同他四目交视,刚要迈近一步,却见墨云箫忽撒手一道屏障立在她面前。

她伸手拍结界,结界纹丝不动,眼睛瞥到他身旁大大小小数不清数目的酒坛,心中顿觉针扎的痛,哑声出口相劝:“别喝了……”

墨云箫不理玉轻然,再度新拆一坛烈酒,当着她的面强制给自己灌下。

冰凉的酒水顺脸和下颚滑入颈间,打湿了干冷的衣襟,浸入濒临极致的脾胃。

玉轻然的双目被刺痛,她急切地拍打结界,哭喊叫嚷:“不许喝了!你听到没有!”

是药三分毒,酒中亦藏毒,他的身体哪能经得起这般消耗……

玉轻然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待到声嘶力竭,她掩着心口,扶着结界缓缓蹲下,两眼无助地泣声呜咽:“你能不能不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墨云箫不去看她,一口一口地喝着比雪还冷的烈酒,手底对下方被冻结的遥望川释放出雄雄烈火,灼化了层层浮冰。

“你不是要跟我死生不见?我死了,跟你一了百了。”

玉轻然坐在地上,将手肘搁在曲起的腿上,崩溃抱头,心如万蚁噬咬,疲累又疼痛,“你们到底要我怎样做?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信凉逼她,泽川逼她,阿爹逼她,姑姑逼她,所有人都逼她,墨云箫也逼她……

如果因为连累柳霜公主承受那短命的无妄之灾,那么这条命还给她就是了;如果因为自己欺瞒天下人,那么人人真刀实枪捅她一剑就好了。

为什么一定要她体会这样揪心彻骨的痛?

她的心很小,没有那么大的承受力,所以可不可以不要强塞那么多东西给她?

她真的扛不住了……

酒坛悬空转出凉意习习的弧度,砸在空地上“啪”声碎裂,墨云箫抬手撤销结界,抱玉轻然在怀,揉着她浓黑的头发,抚着她杂乱无章的心绪。

她不过三百余龄,就算再怎样成熟,本质还是个女孩子,需要被人放在掌心里关照,需要接受人人的喜欢与爱护。

她做这么多,都是为了他与人世对抗。他已经满身罪恶,不可能让她再跟着自己被淤泥污染。

同样,她是他在人世间最耀眼的那束光,他不会放任任何人将她掐灭。

墨云箫一面听着玉轻然在他怀中发泄痛哭,一面拍着玉轻然的后背,小心轻吻过她的眉眼,抚平她皱紧的眉头。

他沙哑着嗓音起誓:“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了。”

墨云箫放开玉轻然,踏过浇地冰酒,踏过坛罐碎瓷,来到曾经的轻生之位,对她一笑。

与当年如出一辙,仰身后坠。

有什么东西忽然哽咽在玉轻然的心头,可她捕捉不到任何片段。她只知道,自己的脚步不听使唤,发疯般跟随墨云箫跳跃而下。

她能想起的,除了里岳星河幻境中的生死交错,再无其他。

印刻在墨云箫眼中的,是长大后的玉轻然,在深渊中牵住他的手,与他誓死相随。

月华落入遥望川,水光中,明净朝气的孩童模样渐渐蜕变成光华四溢的伊人,淡雅朱唇覆在他的唇边。

只是这次,他拥有了水中换息的能力,可以一清二楚看到她对他的再次“救赎”。

玉轻然忘记了,眼前这个墨云箫,是已经学会游水的墨云箫。

他们一起上游出水面,此刻万籁俱寂,只有玉轻然那双皎若云间月的手臂紧紧环住墨云箫的腰身,头固执地依靠在他形似蝴蝶的骨中央。

湿透的发梢滴着无穷无尽的水流,明明冰凉刺骨,却还是像一把浓烈的火,烫到墨云箫的后背。

酒意消解的一干二净,墨云箫侧目,看不到玉轻然的人,只能将她的手微握,“玉轻然,不要再对我好,我怕将来下地狱,棺材板压不住,还会跳出来找你。”

玉轻然吸着冷风微微道:“那你就来找我好了……”

“你在信凉杀了人,是吗?”

玉轻然微弱地“嗯”声,心中并不在意。

墨云箫却道:“你的手不适合染血,以后不要再杀人。”

玉轻然泪目,坚持反驳:“我不要干净,要脏,我们一起脏就是了。”

如此门当户对,她总该要的起他了吧……

感受到手中身躯一僵,玉轻然将双臂又圈紧几分,好像这样就能留住指间流沙一样的美好,保护她的墨云箫不受任何伤害。

“我都听隐尘说了……”玉轻然蹭着墨云箫的后背,哽咽着声音问:“你不告诉我,是因为难以启齿吗?”

墨云箫低头温柔注视脚下土地,用灵力烘干他们的衣服,“我怕会污了你的耳朵,你的世界是皓洁的,不应由我染上污色。”

“但我的世界因你才圆满。”

身与心,她早就不干净了,所以她宁可不要这份干净,只愿身处和他一样的世界中,尝他所忧苦,品他所喜乐。

寒夜很冷,但月光却温暖照拂在近在咫尺的二人。身畔暖息阵阵,川中倒影交错,清香与芳菲相互融透。

此间深情,至死不渝。

荒无人烟中,他将疲累的她揽在背后,说:“我带你一起回家。”

玉轻然趴在墨云箫的背上,手搭在他的脖颈两侧,笑得很开心,睡得很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