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迈的奶奶面色和蔼，看向洛罗德的目光里有说不尽的慈祥。
老人好像很喜欢洛罗德这个年纪的孩子造访，在艾修逸和艾雅带着他一起来到这座大房子的院落前，洛罗德最先看到的是老人坐在门口阶梯上出神地望着院子里唯一一棵巨大的橡树。
现在是秋季，枯黄的落叶落了一地，大概是两三天没有清扫的样子。
老人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院子里发呆。
直到见到在门口站着的三人，老人脸上的怔愣才消失殆尽，那一刻，洛罗德好像在这苍老的眼中看到一丝光亮。
“好孩子……累坏了吧，来，吃点东西吧。。”
老人笑眯了眼，端着一个小托盘送到洛罗德面前，里面是样式有点老的糖果和小饼干。
“家里没有小朋友，所以零食少，就这些了……恕我招待不周。”老人说到这，眼底有一闪而逝的落寞。
洛罗德看不上盘子里这些又老又难吃的零食。
听到老人说的话，他的表情再次僵了僵，最后，犹豫着拿起一块草莓味的水果糖，剥开外壳后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后微笑：“没事，这些就够了，很好吃的。”
洛罗德本来是抱着好意这么说，哪知下一秒，老人眼眶下的双眼泛起泪花。
水光瞬间倒映出洛罗德无措的脸，老人立即低头擦去眼眶中的水：“失礼了，失礼了……只是我的孙子也爱吃这个糖果……抱歉……”
“额……没……没事……”
还好不是他说错什么话弄哭的，要是传出去他一个王子有失风度地把老人欺负哭了，这得被多少人鄙夷？
利美奶奶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再抬头时看向洛罗德的目光里有满满的思念，好像是正在透过他看其他人一般。
洛罗德见状愣了愣，有些问题不过脑子就下意识问了出来：“您的孙子呢？”
问完后，才反应过来，刚刚人家都说了家里没有小朋友……她孙子该不会是……
少年猜到了什么，一时间慌张的紧闭双唇。
利美奶奶低眉，嘴角扯出淡淡的弧度：“他在前不久离开了，去找他的父母了，他们一家子现在团聚了，就留下我这么一个老人守着这座空房子……殿下跟教皇大人舍不得我……不然我应该也会去找他们……”
老人说着这些，落寞与伤感顷刻间在他的身边环绕开来。
少年放在膝盖上的手瞬间握成拳，一个不好的猜测再次冒出。
他突然觉得有些心慌，为了抚平这突如其来的心慌，洛罗德抿唇：“能冒昧的问一下……他们，是怎么……怎么离开的吗？”
“也没什么，都是常事……”利美奶奶低眉，织起手中的毛衣，聊到这些事时语气平平淡淡，听不出现在是什么心情，“那孩子跟他父母一样，是个心大的，他父母死在了几年前的战场上，父亲是士兵，母亲是治愈者，当年你也知道，那场仗打的……死了很多人，好在最后还是赢了……
“他们啊，用生命看到了最后一刻胜利的曙光，儿子都没来得及看几眼就离开了，之后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好日子，那孩子偏要跟父母学，去参军了……几个月后死在了兽乱里……”
老人没再说下去，一阵微风吹过，天色渐渐暗沉，将老人的侧影衬托的更加枯槁寂寥。
洛罗德张了张嘴，竟发现字卡在喉咙里，一个都吐不出来。
他的手有微微的颤抖，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些心虚。
下意识侧过头去，不敢再看身边的老人。
“您……您节哀……他们会希望您好好的……”
利美奶奶闻言，再次抬头时脸上带着微笑：“我知道，王子殿下跟教皇冕下也是这么说的，还有隔壁的那些老伙计们，我们以前还能相互走动唠唠嗑，但终究是年纪大了……路也快走不动了。所以殿下总会找些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来帮我做事，都是好孩子……好孩子……”
洛罗德感觉到自己一只手被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拉过，然后用双手拢住。
而他没有挣脱，只是不知所措地看向面前的老人，在对上慈爱的双眸时，里面有隐约的泪光：“所以一定要好好活着，以后……如果有时间，就常来看看我这个老人吧……”
……
再离开这里的时候，洛罗德的感受就像是调味剂一股脑全被打翻在地。
一时间有些迷茫。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离开的。
只知道再见到艾修逸和艾雅时，他的表情很无措。
就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奶奶的孙子……是被我引起的兽乱……”见到两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艾修逸和艾雅相视一眼，最后艾修逸抿唇：“嗯，一个月前，你们离开一个小部落后狂化的巨猿，实力很强，不少出任务的人都在那个时候牺牲了。”
虽然凶兽狂化并不是洛罗德导致的，但跟他也脱不了关系。
这些年……罗奥一直以他为挡箭牌，狂化的凶兽害死的可不止这么几个人……
洛罗德其实都知道，但他一直觉得，人命一条，没就没了……
但今天见到空巢老人利美奶奶后，好似有什么认知在脑海中逐渐崩塌。
得到艾修逸的答复，洛罗德先是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一时间无法接受般向后倒退几步。
最后，像是又意识到了什么，登时目眦欲裂地看向两人，吼道：“你们是故意的吧！！！故意带我来见这些人！！！让我知道这些！！！你们究竟是什么心思只有你们自己知道！我才不会上你们的当！！！”
“我们有什么心思呢？能有什么心思呢？你不觉得你说的这些话很滑稽吗！”艾修逸并没惯着对方，而是毫不犹豫反驳了。
目光再次直视洛罗德时，少年的眼眶泛红，看的洛罗德一愣。
他居然……在哭？
真是笑话，身为强者，眼泪怎么能那么不值钱？
洛罗德一时间觉得有些荒唐。
看着对面人眼底闪过的嘲讽，艾修逸突然觉得有些无趣，转头背过身去，作势不想见到这人。
就在他为那些死去的人感到悲痛，和为自己的无能自责时，突然感觉到有一双手握住了自己身侧的手。
他没有动。
少女的手默不作声地钻进他的掌心，然后轻轻握住，随后艾修逸就听到传至耳边，平和的，温温的声音。
“这些，你不应该知道吗？”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艾雅说话的语气无波无澜，正面着洛罗德。
“这些屁事本王子才不管！不过就是死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弱者！！！他们死了就死了！！！我为什么要知道！！！他们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让我放在心上！！！！我……”
“哦？是吗？”洛罗德接下来要说的话被艾雅轻飘飘地打断，“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什么！……我……什么在做什么……”
“如果你真的觉得这些事情无关紧要，那你现在为什么要颤抖？又为什么要愤怒？”艾雅的双眼再次睁开，双眉缓缓蹙起，神情之中带着悲悯，“你在愧疚，在害怕……”
“我才没有！”
艾雅不理睬洛罗德无用功地反驳，只是继续说道：
“利美奶奶家周围的其他老人，原本都有孩子，但他们的孩子都上了战场，牺牲了，有的，是被你的父亲，活生生虐死……”
“你帮助的园丁，他的家园被第一次的兽乱毁灭，独留他一个人，他的孩子死在兽乱底下的时候不过三岁，很喜欢花，园丁去寻找女儿想要的红玫瑰，所以逃过一劫，但接受不了刺激，所以现在痴傻了。”
“早上你去的那家早餐店里的老板之所以跛了腿，是因为前几年的战役上腿被砍断了，现在用的是假肢，走路才会跛。”
“安安是早产儿，病根也是从出生的时候带出来的，她出生的那年，婕拉阿姨的部落正在遭受洛夫科帝国的攻打，安安生于逃亡的路上，是在战乱中存活的幸运儿，但被迫早产的她也将一生不幸地被病痛缠绕。”
“你……你别说了……别说了！！！”
“为什么不让我说呢？”在洛罗德痛苦的目光下，面前美如天使的女孩突然冲他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恶劣的笑，“这些不都是你想看到的吗？不然你这么多年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不！不是的！我没有想看到这些！我……我……”
洛罗德疯狂地摆手，不断向后倒退。
脑海中闪过美丽奶奶、婕拉阿姨、跛子大叔以及安安等人的脸……眼中茫然和无措划过。
一个没注意，跌坐在地。
他没见过这些……也不知道这些……
他一直居住在黄金打造的城堡里，身边都是阿谀奉承的虚伪嘴脸。
平生有一次心血来潮去平民区看看，但一到门口，便被鼻尖传来的腐臭气味劝退了。
只是嫌恶地看了一眼门口坐着的乞丐……
洛罗德到现在都忘不了，那乞丐身上的脏乱破旧，以及被隐藏在枯黄头发下那无神的眼睛。
很多时候……想想都觉得影响食欲……
这些……这些都是他导致的吗？
不……好像不全是他……而是他背后的一整座洛夫科帝国，罪魁祸首，是坐在高位上的，他的亲生父亲。
没人教过洛罗德明辨是非。
洛罗德只知道，父亲是自己的亲人，所以要听从他的一切指挥。
他是自己的亲人，不会害自己的，做的事也绝对没错。
父亲只是想称霸天下而已。
但是现在……
现在洛罗德好像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正在做错事，错到离谱。
跌坐在地上的少年没有再说话，好像一瞬间丧失了语言功能般，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前方笑眯眯站着的艾雅。
那笑刺的洛罗德心口有些疼。
艾修逸不想多说废话，见身后这人依旧没有动静，这些天对他的期望瞬间崩塌：“算了，老师我们走吧，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根本没救了！”
他语气冰冷，话落，拉着艾雅头也不回地离开原地，独留洛罗德一人傻傻的坐在原地。
广场中心的篝火再次被亮起。
身穿黑衣的逝者家属站在周围低头无声地哭泣，无声得祷告。
篝火燃起的烟是被超度的亡灵，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亲人的不舍，但愿他们的转生能够顺利，不再生于乱世，拥有自己平安幸福的一生……
“所以呢！你们真的就这样放走了那个该死的洛夫科王子？！连祭奠都不让他来道歉了？？？！”耳边是比尔的声嘶力竭。
艾修逸抿唇没有说话。
“压着过来没用，死拖过来也没用，”靠在不远处墙上的艾雅声音冷漠，“不是自愿的，这样的道歉没有任何作用，以后还会继续这么做，死的人更多，然后再过来做做样子，不痛不痒地道歉，反复循环，永无止境，毫无意义。”
比尔嘴唇颤了颤，想说什么，但终究找不到话反驳艾雅，最后全部化为不甘，咬着唇瓣低头不语。
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那……那我们要怎么办啊……总不能，这些死去的人，连个道歉都没有吧……”
“不会一直这样的，”比尔的沮丧被艾修逸打断，他一拳捶在石墙上，用的力度不小，下一秒手背就红了，“再遇见他，就是战场上，我不会手下留情的……不管是他，还是他的父亲，我都不会放……”
人群之中突然传来喧嚣，打断了艾修逸的话。
众人顿了顿，下意识朝着躁动来源看去。
只见身穿其他国家服侍的少年，剥开人群，缓缓朝着篝火前走去。
他的有着一双眼角上挑的桃花眼，紫红色的短发微卷，瞳孔更是罕见的金色。
他的唇瓣毫无血色，神情有着憔悴。
就在所有人震惊且茫然地目光下，他一步一步地走到篝火前。
扑通一声，膝盖碰地的声音传开，他的额头匍匐在冰凉的地面上，声音哽咽颤抖：“对不起……真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