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儿，那条竹叶青在那边。”
“快快快，别放跑了。”
清晨的林间弥漫着蒙蒙雾气，下了一夜的大雨使得泥土潮湿，人类行动非常不便。
湿润的环境，蛇类出没频繁，尤其是竹叶青蛇。
几位穿着粗布衫，踩着稻草鞋的中年人头戴斗笠，已经穿梭在林间有两个时辰了。
“妈的，这么久才捉了三条，这些竹叶青都灭绝了吗？”
一个络腮胡大叔不耐地啐骂，身上满是泥泞。
“今年的雨季不仅把庄稼淹了，屋里的老人风湿骨痛还咳嗽的毛病老犯，这些蛇胆根本不够用啊。”
另一名中年大叔长吁短叹，“照这个情况下去，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哎......”
他们原本都是山脚村的农民，今年是个灾年，家家户户不得安宁，青年壮丁们无奈只能上山捕猎，挖点蛇胆治治病。
还别说，凡是服用过蛇胆的老人，基本药到病除，而且蛇肉无论烤着吃，还是炖着吃，都十分嫩滑爽口。
村民逐渐爱上了这种滋味，隔三差五就要进林子大肆捕蛇，导致蛇类数量锐减，偶尔能见到一条，都能让人抢破头颅。
“那条青蛇当真狡猾，追了它一个时辰也没捕到，可恶！”
有人叉着腰，喘气如牛。
“我用耙子伤了它，应该跑不远才是，再找找，我还不信它成了精。”
几人骂骂咧咧，地毯式地搜寻着，而被他们追杀的那条青蛇，正谨慎而快速地游离在一堆枯枝烂叶中。
他不敢上树，那样更容易成为目标。
他已经在这个山头修炼了九十九年零六个月了，还有半年，他就可以化形了，他不能死在这些贪婪的人类手中。
他尽力收缩着腹部的鳞片，避免血液流出，刺激那些屠夫。
直到发现前方的高崖下有道裂缝，他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不料石缝下竟是一条湍急的水流，没有防备的青蛇被冲刷着顺流而下，意识也逐渐模糊。
过了很久，当青蛇再次睁开眼，他被困在了由碎泥石堆积而成的巨型坑洞里。
糟糕的是，他不会水，也没有力气打洞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青蛇以为自己会命丧在此，修行功亏一篑之际，一根青藤落在了他眼前。
站在他头顶的是一名剃着光头的和尚，因为背着光，模样看不真切，但他没有多余的心思打量，而是一口咬住了那根青藤，用尾巴死死缠紧，直到重见光明。
青蛇虚弱地吐着蛇信子，感受到人类靠近的气息，他警惕地绷紧蛇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首咬向对方。
感受到虎口处传来的剧痛，那小和尚微微拧眉却没有甩开青蛇，反而抬起另一只手安抚，“别怕，我只是想替你包扎伤口。”
青蛇竖瞳一睁，听着小和尚颤抖的声音，缓缓松开了尖牙。
因为这个和尚救了他，所以他没有释放毒素，咬他是条件反射，他想开口道歉，吐出的却是嘶嘶的声音。
他还不会说人话。
“你听得懂我说话是吗？”小和尚感受到青蛇眼底的歉意，也顾不得手上的疼痛，眸子都在放光。
“你真的好聪明，我原本只是想试试，但刚刚你真的咬住了青藤，不然我就该爬下去救你了。”
青蛇歪着蛇头，发出嘶嘶声，想问小和尚为什么愿意救他，他非纯良无害的动物，而是冷血的毒蛇。
小和尚却像懂他的意思，笑了笑说：“方丈说过，万物皆有灵性，不得以貌取之。”
青蛇摆了摆尾，想嘲笑小和尚天真，却在对上他那双纯净的眸子时哑口无言。
若世间没有这样的人，他就应该死了。
“你腹部的贯穿伤都泡的发白了，得赶紧处理一下，别动好吗？”
小和尚从布袋里取出一小瓶金疮药，这次靠近没有遭到青蛇攻击，他满意地笑了。
而恢复了几分力气的青蛇也终于认真地打量起小和尚。
脑袋秃秃圆圆，模样清秀，眼睫很长，皮肤瓷白，若是生在富贵人家，一定是位讨喜的小公子。
青蛇第一次遇到对他这么好的人类，鬼使神差下，他低下头颅伸出蛇信子舔舐起小和尚虎口处的两个血洞。
小和尚一愣，继而摸了摸它不算光滑的脑袋，“这是你的回礼吗？谢谢哦。”
青蛇蹭了蹭小和尚手心，心想，该说谢谢的是我才对。
小和尚似乎是第一次下山，对周围的事物非常好奇，也没有在意种族问题，替青蛇包扎好伤口后，就蹲在他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青蛇因为修炼的缘故，伤势恢复的很快，但他并不急着离开，偶尔用嘶嘶声回应小和尚，时而扭动蛇头去看小和尚变幻的神情。
他第一次觉得人类好有趣，也好可爱。
但时间过的很快，一眨眼，小和尚该回去了。
他向青蛇道别，“今天很高兴遇见你，你是一条特别有耐心的好蛇蛇，谢谢你愿意听我唠叨，你快回家吧，以后要小心些哦。”
说完还对着青蛇挥了挥手，捏着他的小布袋转身走了。
青蛇支棱着长长的身躯默默注视小和尚离开的背影，直到他快要消失在视线中，青蛇才摆尾跟了上去。
小和尚听见身后窸窣声不断，转头查看，却什么都没有，他以为自己撞见鬼了，步子都加快了不少。
可他跑的越快，身后的声音就离得越近，壮着胆子，他虚晃一招，加快速度奔跑的同时猛然转头，直接与一双绿幽幽的蛇瞳对上。
小和尚顿时松了口气，“是你呀，吓死我了，怎么不回家反而跟着我呢？”
青蛇说不出话，更加靠近了小和尚，一人退，一蛇就前进，直到蛇尾缠绕住小腿，小和尚才终于反应过来，垂眸问：“你要跟我走吗？”
青蛇嘶了两声，怕小和尚不懂，又点了点头。
他的族群已经被人类捕杀了个干净，他无家可归了。
小和尚似乎感受到了青蛇的落寞与无助，他思忖片刻，蹲下身伸出手臂，笑弯了眉，“上来吧，我带你回家。”
青蛇望了小和尚很久，脑袋顶了顶手背，灵活地爬上了他的手臂盘踞。
夕阳西下，林间的小路上，细碎的光芒洒落，两道身影就此构成了一幅画。
……
小和尚的家住在山上的小寺庙里，他是被老方丈给捡回去的。
那天晚上下着暴雨，林间有恶狼出没，还在襁褓中的小和尚却出奇般的活了下来。
老方丈给他取名葳蕤，希望他能像野草一样生生不息。
小和尚一直和老方丈生活在一起，前几天老方丈没坚持住圆寂了，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小和尚。
怕他一个人孤单，也怕他照顾不好自己平白受人欺负。
小和尚很坚强，哭着安置好老方丈后，慢慢又振作了起来。
这天，他怀着忐忑的心情下山了，然后就遇到了青蛇，青蛇咬了他一口，最后跟他回了小寺庙。
小和尚失去了老方丈，却收获了新的家人，他一点都不孤单了。
“我认识的字不多，但我的名字方丈教过很多遍，我会写哦。”
小和尚拿着一截树枝在蓬松的泥土上一笔一划地书写着，笑脸迎迎地展示给身边的青蛇看。
“虽然很难写，但这是方丈为我取的名字，我很喜欢。”
小和尚摸摸蛇头问他：“我也给你取一个名字好不好？”
青蛇吐着蛇信子看他，随后点了点头，带着好奇和期待。
小和尚撑着下颌，鼓着嘴巴思考了好一会儿，拿着树枝唰唰在泥土上写下‘叶青’二字。
“你是一条竹叶青蛇，不如就叫叶青好啦，以后我唤你阿青好不好？”
看着小和尚认真又开心的表情，青蛇直接就想同意下来，可他蛇瞳突然转溜，有了新的想法。
他移到’青‘字旁边，直接抹掉，然后甩动尾巴缓缓写下了一个‘幸’字，最后再看向小和尚征询意见。
“叶幸......你想叫这个名字吗？”
小和尚点点头，“与幸福有关，寓意更好呢，那以后我就叫你阿幸好了。”
“阿幸，阿幸，我是葳蕤哦。”
小和尚一遍一遍地喊着，不知疲倦，清甜的嗓音听的青蛇非常舒心。
他吐着蛇信子，在心底默念：“其实我是想说，幸得遇你。”
……
此后，一人一蛇彻底在小寺庙里安了家，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也欢乐多多。
“阿幸，我养在外面的白萝卜是不是你啃掉的？”
“阿幸，庙里的柱子都脱漆了，别用你的尾巴去撞，会塌的。”
“阿幸，不可以挑食，吃蔬菜才能长高高。”
“阿幸，洗澡要烧热水，喏，我新给你做的衣服，诶，别咬呀，又坏了。”
“阿幸......”
小和尚良善，舍不得捕捉山中的野兔野鸡来吃，青蛇只好遏制住自己猎杀的本性。
有一天他叼了一只野兔回来，本以为会遭到小和尚指责，但小和尚十分明事理。
他看出野兔的致命伤是大腿被捕猎铁器咬穿失血过多而死，知道青蛇是好心，他没办法凶他。
小和尚虽然从不主动杀生，但也并非素食主义者，他跟死掉的野兔道了歉，和阿幸一起烤来吃掉后，一人一蛇连夜挖坑把野兔骸骨给埋了，才安心不少。
这是自老方丈死后，小和尚第一次吃到肉，他知道，这都是阿幸的功劳。
青蛇想让小和尚每天都吃到肉，又不想他自责，于是经常早起钻林子，不说每天，一周至少能吃到三次野味，小和尚满足极了。
日子一天天过着，小寺庙外面也累积了不少的小山包，小和尚偶尔会带着青蛇一起给山包们插上一朵花，非常的尽职尽责。
天气越来越冷，某天，一位青年上山捕猎不小心迷路了，夜晚温度太低，他想找个落脚的地方，兜兜转转发现了小寺庙。
墙体脱漆破败，还堆砌着密密麻麻的坟包，呼啸的风声吹过，发出凄厉的哭声，吓得青年差点失禁。
可夜晚的林子实在危险，他壮着胆子推门进去了，险些被条巨蛇咬了。
低头一看，一条长约七十厘米，头大脖子细，尖牙发出致命威胁的竹叶青正死死地盯着他。
叶幸对这个不敲门就闯入别人家的人类反感极了，若不是小和尚还在里头，他会直接咬死这个人类。
青年经常听些志怪话本，以为这条竹叶青蛇是寺庙的大王，外头的坟包都是他杀死的闯入者，顿时腿就软了。
只是他没想到，居然有个和尚披着外袍走了出来，还敢在巨蛇的脑袋上拍打，诡异的是，那条蛇居然听话地后退了。
小和尚亲切地招待了青年，让他吃饱睡暖，第二天早晨还亲自送他下山。
他没想到他的好心之举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雪越下越大，都快把路给封死了。
这天夜晚，叶幸照常窝在小和尚身侧闭目养神，听他浅浅的呼吸声，只觉得岁月非常静好。
等他修为更精进了，就能给小和尚更好的生活。
只是一个念头，叶幸便感觉肚腹处传来灼热之感，这是要凝聚内丹的前兆。
算算时间，他已经修炼百年了，马上他就可以化形，陪小和尚游遍大江南北，看更多的风景。
他伸出蛇信子舔了舔熟睡中的小和尚，悄悄离开了寺庙，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蛇化人形是件惊世骇俗的事情，但叶幸知道，只有小和尚不会害怕他，不会嫌弃他，他会接受他的一切。
可叶幸怎么也没想到，他仅仅只是离开了三天，再回来时，小寺庙已经被烧成了废墟，再也没有小和尚等待的身影。
他跌进废墟，疯了似的找，只有一具烧焦的尸体，隐约可见是小和尚的面貌。
叶幸颤抖地伸手想去抚摸，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他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体内的血液是多么的冰冷。
那是一段绝望而又痛苦的记忆，那些屠夫拿着武器和火把闯入寺庙，咒骂小和尚是巫师，在豢养妖物。
他们庄稼无成，亲人病死都是小和尚逆天而行害的，他们要用他祭天，来平息老天爷的怒火。
鲜血一片片染红冰雪，这还不够，他们要烧死他，烧掉这个妖寺庙。
小和尚最后的意识里，祈求叶幸有多远跑多远，不要再回来，那双烧焦的手心里，紧紧攥着的，是他的一片蛇鳞。
小和尚到死都挂念着他。
叶幸入魔了，他没有再压抑天性，他杀光了所有村民，任由他们如何哀求，他全然无动于衷。
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杀戮着，煞气越累越多，妖气滔天。
不知过了多少岁月，叶幸都麻木了，他路过一个村庄，抬手就想屠灭，却再次见到了记忆中温柔的小和尚。
小和尚不是和尚了，也不记得他了，可是没关系，他愿意待在他身边，只要他好好活着，只要他还愿意接受他。
起初，叶幸并不懂什么才是爱，他只知道，有小和尚在的地方就是家。
后来，就在他一次次与小和尚分离的第五个轮回，叶幸想，他要给小和尚一个家，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家。
他在寻觅中造着杀孽，却在一人一语中立地成佛。
能救叶幸的只有小和尚一人。
如此过了千年，叶幸都快崩溃绝望了，有人告诉他，人妖本殊途，若想在一起便是逆天之举，必经十世劫难，方能修成正果。
叶幸捧着一抹希望，他没有放弃寻找，终于，第十世了。
可是他来晚了，小和尚，爱上别人了。
纵使有再多的不甘，叶幸也想要小和尚幸福，他有了决定。
这是他唯一能为小和尚做的了。
人妖殊途，他们斗不过天。
“我成于妖，也败于妖，不怨，也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