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摊主又重新端上两碗新的面片儿汤。
老妪看着桌上被生生糟践了的芫荽，觉得有些肉疼，但也不好说什么，将几枚铜板收走以后，便自又去忙活了。
陈念久又重重咳嗽了几声，脸上不见丁点儿血色，他似乎冷得厉害，拢了拢身上衣衫，喝下一口热气腾腾的汤水，这才总算好过了一些。
只是碗口上满是猩红鲜血。
姬霓裳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伤成这个样子还能到处跑的，你也算是头一人了。陈念久，本宫实在好奇，到底是怎样的经历，才能造就出你这么个有意思的人？”
前一刻她还怒气冲冲，当下说话的语气就已经甚是柔和，这起承转合之间，当真没有半点儿凝滞。
陈念久放下碗筷，抬起头看着姬霓裳那张娇艳欲滴的红唇，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后，便旋即恢复平静，淡漠道：“公主殿下若是有事不妨直言，何须在此顾左右而言他？”
“你倒是不客气。”姬霓裳神色一滞，眯起眼睛道，“怎么？难道本宫与自己的驸马闲游，说些交心话，就非得思量着来，非得有事不成？”
“呵，驸马？”
对于这个称谓，陈念久嗤之以鼻。
关于雍帝赐婚一事，即便早有诏书颁下，且消息已然席卷海内。
但放眼偌大北凉，任是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所谓的皇家与异姓藩王之子联姻，绝非明面上那般简单，其背后必然图谋甚广。
正如大宗师韩恩所说，现在的陈念久太弱了，弱到没有自保之力，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都注定只能是一枚棋子。
而陈念久又根本无法确定，眼前的这个姬霓裳，又到底在这盘棋局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所以，以他向来谨小慎微的性子，始终都对后者抱有戒备之心。
陈念久蹙了蹙眉，直截了当道，“老实说，我与你并无熟络，也没什么情分。如果非要说有，也不过是在落魄山中我救你一次。但在那之后你也回答过我三个问题，此事便算一笔勾销了。”
“所以……”陈念久道，“若是有事不妨直言，大可不必在这兜圈子。”
“呵，你说话还真不客气。”
听着陈念久刻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言语，姬霓裳无声一笑，说道，“好，既然你九公子快人快语，那本宫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陈念久平静看着她。
“关乎父皇赐婚一事，本宫知你心有抵触。当然，莫说是你，便是本宫也属实不愿。今日之前是如此，今日之后，听你这番话……就更是如此。”
“于此事而言，你若是有心拒绝，本宫绝不拦着，甚至若有需要的地方，本宫不介意在背后为你推波助澜一次。”
姬霓裳开诚布公道，“只是……这赐婚诏书已经颁下，就断然没有收回的道理，否则朝令夕改，于父皇的至尊名声也颇有损伤。如此，你若要行事，就决不能放在明面上，只得另寻他法。”
陈念久蓦然紧锁眉头。
要想坏了这桩婚事，这其中的难度他自是清楚的。事实上，早在此前圣诏入北凉王府之时，他就在反复思忖，只是到如今，还没有半点头绪罢了。
姬霓裳看着面前的这个家伙，眼神中情绪有些复杂。
既有暗合心意的喜悦，同时又有些说不出的愤怒。
喜悦的是，她对这桩婚事自始至终都抱以反对态度，甚至若不是当日朝阳殿中亲眼目睹了父皇与韩叔叔之间的针锋相对，她早在那时便会求父皇收回成命，顺便再将诏书半道劫持下来。
而如今，似乎用不着自己多花费心思，连陈念久都委实不愿将这桩婚事进行下去。如此志同道合，岂能不喜？
但愤怒的地方，就着实有些复杂了。总结来说，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本宫天姿国色，身份高贵，修行造诣颇高。论身份、比地位、对样貌、拼天赋……哪一处不是顶尖？这些年来倾心于本宫之人，决计能从北境排到南hǎi（海）去。虽然本宫对父皇的赐婚不满，但你陈念久凭什么不愿意？
本宫当然希望你不愿意，但你怎么可以不愿意？！
姬霓裳有些不快地将桌上碗筷推到一旁，语气有些生硬道：“要想拒绝这桩婚事，就非得你亲自去帝都天启城面见父皇不可。不过现在的你，暂时还没有入京面圣的资格。除非……”
说到这里，姬霓裳声音微顿，暗暗蹙眉。尤其是见到眼前一亮的陈念久，就更是不满。
“除非什么？”陈念久问道。
“一个北凉王府九子的身份，想要面见当今圣主，属实不够看。”姬霓裳没好气道，“但如果你还另有别的身份，就未尝不可了。”
陈念久微微一怔，不解其意。
姬霓裳道：“南域之中，有一处无尽海域，名曰南hǎi（海）。其上屹立着天工巧夺的千百岛屿，更造有三座山峰，外加一处世人瞧不见的隐峰，坐镇仙人无数，你可知此为何地？”
陈念久眸光一凝。
“道门祖庭。”
姬霓裳道：“一宫二殿三宗四门之首的太清宫，当今世上唯一一位圣人的掌教之地。”
陈念久心思玲珑剔透，瞬间便想明白了她的意有所指，“你的意思，若是拥有太清宫弟子的身份，便可以了？”
“不错。”姬霓裳点了点头，冷声道，“南hǎi（海）太清宫，每隔十年开山一次，广收天下门徒，有缘者得入天机、流云、落绝三峰，而有大机缘者，当可登三峰之上的第四座隐峰，成为圣人姚师的亲传弟子。”
“此隐峰，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早已自成一方世界。三千年来，真正有资格进入其中的，不过寥寥六人而已。而最近一个十年，便是素有‘暴君’名头的杨屠龙，成为了姚师座下的第六弟子。”
“杨屠龙？”陈念久轻轻念叨着这个名字。
昨夜相遇大宗师韩恩先生，后者在提及那位佛门唯一一个不入十二字辈的如尘时，还曾说过不聪小道士，为太清宫圣人姚师的高徒。
莫非这杨屠龙，便是那不聪的俗家姓名？
姬霓裳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沉吟片刻后，接着说道：“姚师座下六大弟子，放在修行界‘一宫二殿三宗四门’这十方宗门内，几乎无人不知。只不过庙堂江湖之上，却是少有耳闻，旁人只是知晓四大宗师罢了。”
陈念久抬起头看向她，嘴唇微动，好奇心驱使下，很想问出这六人到底是谁。
姬霓裳也不隐瞒，既然开了这个话头，就断然没有中断的道理，直接说道：“姚师首徒，为大先生李逍遥。”
“传闻大先生出身于匠户之家，父子二人当年为大溱嬴氏修建帝王陵墓之时，被人自外界开启断龙石，数万匠户一朝尽被生生活埋进陵墓内千年之久。本该身死之时，大先生却误打误撞堪破了生死关，虽体内生机全无，满身沐浴死气，但却做到了生死交融，以‘大生死术’一气斩尽墓中八千鬼雄兵，自此走出帝王陵墓。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物是人非，世事无常，一切早已不是曾经熟悉的模样。大先生浑噩之际，遇上了彼时尚未成为圣人的姚师。姚师将他带入隐峰，大先生一日之内，尽破修行十境，距离圣人之境只差两步。他观日出而悟道，入中三境；观日落而警醒，道法浑然天成，以一句‘朝闻道，夕死可矣’，直逼半步圣人。”
“姚师次徒，乃为宫阙，世人皆称其为‘宫二’先生。当年曾听父皇说过，世间有一曲，名曰《惶惶镇魂无殇上邪曲》，曲风亦正亦邪，正奇兼备，足以比肩名曲《广陵散》，此曲一出，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当胜十万雄兵，便是为她所奏。宫二先生得上古三大异兽龙、凤、麒麟之一的十成凤凰精魂为本命。龙腾四海，万钧鏖战，为海战第一；凤鸣九天，同风而起，为空战第一；麒麟着陆，天下行走，为陆战第一。
宫二先生得凤凰精魂，手掌天凰琴，传闻当年在九曲黄河镇一役中，力敌黄泉宗左右护法、八大祭司共计十人，手拨琴弦，只是一着，便斩断左护法方解空两根手指。如今‘方八指’的名头或许你不曾听过，但在修行界中，却是个绝世杀胚。正是因为那一战，所以太清宫与黄泉宗这两大超一流宗门间的恩怨，至今都不曾化解。”
“姚师第三徒弟，名曰夜千寻，剑道之上的造诣，当与东海剑圣裴旻齐名。甚至无论是父皇、北凉王，还是韩叔叔，也都曾说过，当世用剑一途，任是天下风云变幻，剑仙云集，也无一人能绕过这两座大山。而原本最有机会望其项背的，便是……那位世间唯一一位上五境女子剑仙姜乔。只可惜，她已身死，注定再无后来者能居其上。”
说到这里，姬霓裳看了陈念久一眼，见后者微垂眼帘，不发一言，这才接着说道，“十三年前，传闻三先生夜千寻曾孤身一人入东海烧草庐，与剑圣裴旻问剑。那一场当世剑道一途的一二之争，胜负至今不知，甚至一宫二殿三宗四门穷极全宗上下之力，反复打探消息，也仍旧未果。这一二之争，到底是南hǎi（海）剑神夜千寻棋高一着，还是东海剑圣裴旻技高一筹，这个答案，怕是没人知道了。唯一所知的，只是在那一战过后，剑圣裴旻销声匿迹，生死不知，而南hǎi（海）三先生，断了一条右臂，自此隐没隐峰再不入世。父皇有所猜测，许是三先生在那一战之后剑道蒙尘，境界大跌，但到底真相如何，谁又能真正知晓？”
“至于另外几位先生，便不为人知晓了。只有最近十年方才入峰的六先生杨屠龙，听闻其以三生目盲换取一世天眼，论天资之高，世所罕见，这才让太清宫隐峰一脉，重新进入世人的视野。”
“如今又过十年，南hǎi（海）再次开山，不说天机、流云、落绝三峰，便是隐峰也将为之开启。陈念久，若然你真有大机缘能得入那座隐峰，那么你我之间的这桩婚事，无论是你的身份，还是来自于太清宫的威名，届时你若要拒绝，想来便是父皇，也不得不同意。”
“换而言之……”姬霓裳眼眸一凝，看着陈念久道，“这是你唯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