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闻听此言，陈念久垂手低眉，陷入沉思，久久不语。
关于姬霓裳口中所说的李逍遥、宫二先生、夜千寻、杨屠龙等人，陈念久过往从未听人说起过，直到今日，他也不过才从这只言片语中，隐约窥见一丝半遮半掩的庐山面目罢了。
只是一切仍旧模糊，仿佛在听神仙故事一般。
斩墓中八千鬼雄兵；得龙凤麒麟之中的凤凰精魂为本命；南（hǎi）海剑神与东海剑圣于剑道一途上的一二之争……这些事情听起来的确颇为惊心动魄。
但于陈念久而言，更多的却是浓浓的不真实感。
无他，只因为这些人、这些事距离他实在太过遥远。
尤其这许多人中，陈念久唯一接触过的，也只有那个道号不聪、想来俗家姓名当为杨屠龙的小道士了。
然而二人之间，也不过仅有一面之缘，并未深入交谈过，甚至如果不是大憨仙师当日对他提起，说这不聪也算是半个儒家门生，陈念久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此人。
而既然他连这些都觉得遥不可及，就更遑论那所谓的入隐峰、成为太清宫圣人门下的亲传弟子了。
实在太过遥远。
不过细说起来，自己的这条性命，肯定是那位不聪道士救过来的，此事决不会有错。
滴水之恩，常记于心。
情分这东西，就该记得清楚，哪怕别人不在乎，自己也该时常记挂住，日后寻找机会报还回去才是。毕竟这世上可从来都没有天经地义的东西。
与前者相比，这些才是陈念久更为在意的。
姬霓裳一番话说完之后，便再不多言，只是两眼紧盯着桌对面的这个家伙，像是要捕捉住他神情间的每一丝变化。
有些事情姬霓裳并没有说，比如三日前的及冠礼上，当时偌大北凉王府，无一人胆敢违逆贵为一府主母的萧王妃的威严，愿意为陈念久主持礼会。
而正是因为不聪小道士突如其来的一番胡言乱语，方才让萧王妃觉得抹不开脸面，不得已之下，只得安排祀礼司掌事杨廷山为其主持。
显然，那位圣人高徒的不聪，是有心维护这陈念久的。
姬霓裳当时心有不解，也曾出声询问过身旁的韩叔叔，一个是圣人门下的高徒，一个是北凉王府的九公子，两人八竿子都打不着，那不聪为何如此。
韩叔叔说，一切只因为堪称“万世之师”的姚师，有心要收这陈念久为他的第七位小徒弟。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姬霓裳至今想来，仍有些难以置信。
当今修行界中唯一的一位圣人，竟要收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陈念久为徒，此事任是谁听来，都会觉得匪夷所思。
不过这句话既是出自韩叔叔之口，姬霓裳并不觉得是无的放矢。
所以刚才她之所以愿意说那么多，除了“你情我愿”地想要为陈念久在悔婚一事上出谋划策，更多的，也是想要从他的脸上，看看能否寻出些蛛丝马迹来。
只可惜，她什么都没有瞧出。
沉默持续了很久，陈念久突然抬头问道：“都说这世上有十方宗门，一宫二殿三宗四门，除却道门祖庭太清宫我算是略有耳闻，却不知余者都有哪些？具体又为何名？”
“……”
看着那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姬霓裳蹙了蹙眉，神色古怪道：“以你如今的境界修为，虽然算不得多高，但也是货真价实的修行中人了，竟然连这个都不知？”
陈念久没有说话，眼底深处掠过一抹苦涩，轻轻摇了摇头。
人生的前十三年，何谓修行？陈念久并不知道，他所做的，不过是摸着石头过河，方才勉强有了造极的境界。而便算是这等低微初境，也耗费了他足足三年光景。
至于往后的神藏、墟宫等境，还是在西域荒漠的八千里路上，听徐叔叔他们提及过的。
再者，这些年陈念久读过的书虽然不算少，但大多都是从市井书摊上淘换得来，随处可见。
唯一一本能够算作稀缺的道门密档《上邪·天问篇》，还是娘亲生前留下的。
所以于修行之中的许多事情，陈念久真的知之甚少。
而他今日能够拥有墟宫境修为，坦白而言，陈念久只觉得七分梦幻，二分时也命也，以及那么一分的惘然。
姬霓裳见他神态不似作伪，挑眉道：“罢了，念在一碗面片儿汤的份上，本宫便为你解惑一次。”
“所谓一宫二殿三宗四门——这一宫，自然指得是道门太清宫；二殿，其一乃是天启城中的帝都神殿，门中弟子，皆为天子门生，或者你可以理解为，父皇便是帝都神殿的掌教。”
姬霓裳道，“而另外一殿，就是东海剑圣裴旻所在的烧草庐，那庐中有一处大殿，名为叩首殿，指得便是这个。”
“至于三宗，分别是姚府君所在的真武山真武宗、九曲黄河镇下的黄泉宗，以及南疆之地十万大山中的无尽妖域。”
“而四门，则是久居北冥之海的楚家、镇守八百里墨河的陆家、云中仙子为首的缥缈阁、幻影重楼许氏一脉。”
“当然了，除却这十方宗门之外……”姬霓裳声音一顿，看着陈念久道，“凉朔交界五百里外的蜀郡之地，那隐藏其中的玄冥宗，也隐有成为第十一大宗门的趋势。”
此言一出，陈念久面色倏然一变，眉尖紧紧蹙在一起。
“玄…冥…宗。”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十年前妄图动用拘灵法遣走母亲三魂七魄的，半月前于蜀郡之地截杀姚府君的，这幕后真凶陈九渊，正是出自玄冥宗。
哪怕最终陈九渊死于他之手，但这一桩一件的深仇大怨，仍旧不算了结。
陈念久睚眦必报，自要将这笔账记在玄冥宗的身上，杀一个陈九渊，从来都只是开始。
而不是结束。
坐在对面的姬霓裳，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陈念久身上遽然涌现的戾气，心中微惊。
她正要开口说话，而便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突从极远处快速传来，不过片刻，便在这条集市街道上呼啸而过。
姬霓裳抬起头，望着那一骑绝尘而去的光影，视线微凝，尤其是见到肥硕黑马上的那道胖硕身躯，她突然一笑，眼神玩味地瞥了陈念久一眼。
那人辨识度实在太高，想不认识都难。
果不其然，快马驮着那个骑术颇为不俗的家伙奔行了一段距离，很快马上之人便反应过来，紧拉缰绳勒马急停，调转马头后，几个呼吸便出现在了两人身旁。
“呦呵，小九儿你在这呀，这闷不吭声的，兄弟险些错过去了。”来者跨在马上，喜滋滋地说道。
正是从紫兰轩匆匆赶来的裴氏少主裴宝藏。
姬霓裳站起身道，“乘兴而来，乘兴而归，这凉州酒泉郡的早市虽然没什么好逛，不过胜在烟火气十足，却是本宫在帝都瞧不见的。陈念久，今日言尽于此，本宫盼着来年开春之前，能够在天启城瞧见你。”
说完，对着翻身下马的裴宝藏略略点头，径直离开了。
面对当今天雍一朝身份极是尊贵的定安公主，裴宝藏并未行礼，只是笑呵呵地拱拱手，说了句公主慢行，便大大咧咧地坐在原本属于姬霓裳的位子上。
谋国巨商裴家，与当今问鼎天下的天雍算不得交好，甚是可以说素有仇怨。
自十六年前大炎覆灭，天雍取而代之以后，裴家昔年纵横十六国之间的商道，便被新朝占据了十之七八，大伤元气。也正因如此，身为裴氏一族长子长孙的裴宝藏，不得不以身犯险，远赴西域，只为打开一条新的商道，后来也因之结识了陈念久。
所以对于这位长公主，裴宝藏心底并没有多少恭敬，反倒轻蔑之意不加掩饰。
眼角余光瞥着姬霓裳的背影，一袭淡绿长衫，虽是男儿装扮，但步履款款而动之间，修长紧绷的玉腿，却是能够清晰瞧见。
这女人双手背在身后，左顾右盼看着集市两旁的摊贩商铺，姣好的侧脸上，红唇如口含朱丹一般。肤若凝脂，白里透红，简直比羊脂玉还要纯白无瑕，比清凉软玉还要温软晶莹。
一颦一笑之间，皆都动人心魄，只是却又显得实在太过清冷，给人一种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距离感。
裴宝藏收回目光，啧啧赞叹道，“这位公主殿下别的不说，单是这份样貌、身段，还真是无可挑剔。兄弟可以啊，什么时候勾搭腻歪上的？”
陈念久冷漠看了他一眼。
裴宝藏立刻反应过来，重重一巴掌拍在自己的额头上，哈哈笑道，“哎呀，朋友妻不可欺，差点忘了小九儿你马上便要做天雍的驸马爷了，兄弟失言，莫怪莫怪。”
陈念久当然没给他好脸色，冷笑道：“在紫兰轩耍得可好？”
裴宝藏立即大惊失色，夸张叫道，“消息够灵通的，连这个你都知道？”
陈念久嗤笑一声，讥讽道，“刚刚醒来，便听见府中下人嘀咕，说近三日以来，紫兰轩可是出了一个了不得的家伙，别人都是一掷千金，可那人却打赏了足足三十万两出去。哦，顺带着还将一位头牌姑娘一脚踹下楼，毁了面目。啧啧，这般天大手笔，除了你财大气粗的裴公子外，偌大凉州还真没人能做得出来。裴宝藏，一个人独逛勾栏，有你的。”
裴宝藏哈哈一笑，脑袋往前凑了凑，一脸神秘道，“听你说得幽怨，要不然待会一起再去耍耍？放心，漂亮姑娘绝对让你先挑选。”
“没兴趣。”陈念久直接回绝。
裴宝藏笑得厉害，心底暗暗得意，看来自己与那砚台姑娘说得没错，他这兄弟就是口花花，说大话能耐，真要让他随自己一同逛窑子，怕是比登天还难。
裴宝藏突然想到了什么，两手撑在桌上往前探了探，目光落在陈念久的小腹下，意味深长地咯咯笑出声来。
哎呀，难不成我这兄弟银样镴枪头，那里……中看不中用嘛？
“怎么？”
陈念久顺着他的视线下移，脸色顿时一黑，哪里还不知裴宝藏心底的龌龊念头。
陈念久冷笑道，“你要不要试试？”
“啊？”
这句话真的是把裴宝藏给惊到了，目瞪口呆道，“我把你当兄弟，难不成你……你还想要睡我？小九儿啊小九儿，老子怎么就没看出来你竟然觊觎本公子的美色呐？”
“罢了罢了。”裴宝藏似乎好一番天人交战，片刻后闭上眼睛，作泫然欲泣状，咬牙道，“兄弟一场，既然你心属于我，那么做兄弟的，只好咬着牙让你爽利一把了。不过小九儿啊，你可得温柔点……”
砰！
裴宝藏突然“哎呦”一声，两手立刻捂住鼻子。
两行鼻血顺着他的指缝间流淌出来。
陈念久站起身，眼神有些扭曲，恶心道：“混账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