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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苏家府。

夜深人静,苏烨步履如风般来到晏庭深的院中:“听下人传话说你想见我,便提了美酒来。”

晏庭深背对着苏烨,桌上闪烁着火光,灰烬上扬,他道:“是啊,好久没与你赏月饮酒了。”他将手中的纸钱塞入燃炉中,苏烨见他神色黯淡,似在祭奠什么人,走近问道:“这是?”

“今日是我母亲的祭日,习惯性吊唁她,无碍。”

苏烨放下酒坛,微微叹息,轻道:“节哀。”

晏庭深点点头,“嗯,没事。”放平呼吸后,他又道:“也只有等拂晓睡熟了,我才能来院里听听风,找你说些心里话。”

“说吧。”苏烨随意坐下,摆好杯盏揭开酒坛:“过两日,泸洲有场江湖会武,我还得去一趟呢。”

“明日要动身?”

“不,后日再走。”

晏庭深弯唇笑了,继而抓了一把纸钱丢入炉中,黄表纸沾火即燃,火焰扑簌簌跳动,在他脸上投出亮红色的光,又拉深了夜影:“裕水北边闹了水患,明日我需带人离府。拂晓近来身子不佳,又系挂你,你在家中待着多陪陪她,最好待过后日正午。”

苏烨没多想,一口应下:“行啊。”

“嗯,我将孙霄派出去洛爻了,他有别的事要做。”晏庭深从袖中取出一物,连带着纸钱一同撒在火中,苏烨随意瞥了一眼,那物不似纸张轻飘,形状大小倒像是什么石子,压在纸灰上“扑”地翻起阵火儿,又被燃起的新火覆上。

苏烨只当自己眼花了,问:“派他去洛爻有何事?我记得盛玄怨和琼亦正要回去成婚的,就在下月初呢,咱们几个定是要碰面的嘛。”

晏庭深笑道:“是要见面的,提前给玄怨备些礼罢了。”

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他转头道:“苏烨,我不在的这些日里,你要护好宗门和族人。”

苏烨正大口喝酒,听到这话“噗”地一下呛着了,连连咳嗽,放下瓷碗:“你这话说的,怎如送别一般?”

晏庭深继续道:“我给你留了信,用盒子装着埋在你院里的杨树下。族中有哪些人可以信任,什么人该杀,写得很清楚。”

“晏兄?”苏烨诧道:“你怎么了,又不是看一次水患就不回来了?”

晏庭深烧完了纸钱,低着头合上炉盖,脸上的浅笑说不清是真笑,还是故作轻松:“是啊。只是想到整个苏家府迟早都是你的,我代权这么些年,总归是要还回去的。”

他端起了苏烨为他斟满酒的瓷杯,与他扬着碰了碰,苏烨右眼皮没由来地跳了起来:“可是遇上什么事情了?”

“都已经料理好了。”晏庭深闷下口酒:“解了裕江涝灾后,我带人北上直赴洛爻,应该会比你先碰上琼亦,你有什么想同她说的话,我可以替你转告。”

“琼亦吗?”苏烨环手思索,而后轻笑,“就替我向她说,我的酒量和剑练得都比她好了,再以后,就可以唤她盛三夫人了。”

“好。我记下了。”

*

翌日。

琼亦与盛玄怨进城中采买,街上较平日更加哄闹,琼亦觉得有些奇怪,却见传密信的鸽子停在了远处的屋檐上,立刻与盛玄怨走近取信。

竹筒是特制的五族共信,一贯拿来传重要讯息,其上道:昨日深夜,北山岳氏的藏文堂无缘无故大火,着火突然,守卫发现时火势已经不可控了,几近蔓延至隋珠阁,而在救火之时,北境魔宗大肆闯入居龙关,见人即杀,北山弟子抽调不及,内忧外患,长泰之境,一时乱成一锅粥。

“藏文堂着火了?”琼亦不可置信道:“那里面都是天下孤本,奇珍典籍啊。”

当年他们入内求书时,亲眼见过岳氏防走水防得有多严实,连烛火都不得入内,没一点火星子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无故失火?

更何况,魔宗怎会知道北山失火,乘机入关的?难不成是有内应,还是说只是巧合?

盛玄怨压低了眉头,声音发沉:“琼亦,我们需快些回去了。”

琼亦点头:“嗯。”

正当二人快马加鞭,一心回行时,没有任何预兆的,西戎伪修卷土而来,边关再乱,就仿佛昆翟与北境的魔道门派商量好了似的。

两端的变故如此突然,猝不及防。途中盛玄怨一言不发,只是握紧了琼亦的手,她知道,他们准备极久的婚事怕是要耽搁了。乱世之间,私情小爱总是要往后排的,她不在意,心想:毒门谢氏已经知道克制蛊丹的法子,哪怕面临大批伪修,也是能抗衡的,总不至于一击即溃。

现况已经足够捉襟见肘,又有噩耗传来,邻于宜川,与苏泽古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的江湖门派,位列“十派”之二的东云山清归门,竟派大批人手偷袭嘉溪府邸。

苏氏却似乎早有准备,外门设好了结界阵法,大批弟子都在门中,苏烨虽带人护住了宗门,战况仍极其惨烈,听言苏宗主急火攻心,病倒了下去。

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在一夜间全变了。

处处生乱,招招制衡,一切作乱相隔甚远,好似没有联系,又分明满是联系,显然是有人刻意谋划的。

盛玄怨如何也想不到谁能通吃正邪两道,还与远在西漠的部族有联系。琼亦安慰他:“盛暻,事情总不会糟糕到无法挽救的程度,只要我们在,总有法子杀绝邪人,击溃伪修,再重整江湖十派的。”

这个念头在她与盛玄怨赶回洛爻时,彻底破灭了。

初入洛爻乡县,四处都弥漫着鬼气,尾巴意识到不对劲,低声吼叫着,盛玄怨心中惶惶不安,与琼亦越往白酆赶路,鬼气就越浓,那座巍峨的高山已不再被洁白云雾笼罩,云层由灰变黑,乌红色的气息覆满了整座山岭,他二人一路逆着人流而行,地面时不时震颤着,地下传出鬼泣鬼啸声,凡民惊恐万分,四处逃逸。

琼亦看着已化为鬼山的白酆,怔怔道:“为什么会这样?……”

盛玄怨咬紧了牙,只说了三字:“不可能!”

这般异象,多与白酆山的封印有关,可山下鬼地“苦溟”是他三年前亲身入内祓邪的,不可能仅仅三年就有如此异动,任万千鬼物脱离封印来到人世。

唯一的猜测,就是上古时被设下的镇煞封印,现今被人完全破开了。鬼煞涌入人世,阴阳失衡,连带着七十二殷墨蟠螭钉动荡,地煞作醒。

可什么手段能从外破坏封印?盛玄怨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刺入皮肉,如何也想不明白。

肉眼可见的万千鬼物在山岭间飘荡嬉戏,琼亦看不清山上的楼宇如何,显然是无法住人的,她最先想到了怀胎十月的竺云萝,心中生寒,洛爻现今已成鬼域,阿萝一个毫无真气护身的凡人,要如何才能安身?

“盛暻!我们……”琼亦拉住盛玄怨,眼前的一切宛如人间炼狱,她眼底泛红,不知如何才能让这场像是噩梦般的祸事停息了。

“抱歉。”盛玄怨扶住她的肩膀:“我可能要……”

他没能说出口,唇在叹息间抿住。

盛玄怨要说什么,琼亦是知道的。

孤身入苦溟祓煞是他,现今双煞祸世,能阻止一切的,也只有他。

琼亦摇头,定定道:“我们一起。”

白酆山下的城镇里,百姓慌乱地沿路逃着,盛玄怨看见了族中弟子正照护着众人撤离,那弟子见到他们,惊唤道:“少主!少夫人!你们可算回来了!”

盛玄怨目光深沉地看着眼前的鬼山,似有结界暂时封住鬼物,不让它们大肆蔓延,问道:“怎会发生这种变故?”

“少主!宗主和长老查了很久,也不知为何好端端的镇煞封印就破了。昨日,昨日鬼祟就从山下逃逸出,恶鬼众多,根本杀不尽……宗中弟子拼了命地撤离周边百姓,救也救不完……宗主、主母和大公子去稳住了白酆外围的地界,二公子带夫人走后,又再定镇煞钉去了,结界是大夫人施法的,才压住那些恶鬼。可、可是白酆之内寻常修士已是不能进去的了…鬼物无数,已化煞形,不仅会沾上邪气,人还会慢慢鬼化,现今,只有您才能救我们了……”

盛玄怨只觉得呼吸沉重,又听那弟子哀道:“大夫人拼尽全力才施法形成结界,封住白酆山岭后,她直接去了长泰,说对付魔宗她一个人就够了。鬼煞凶恶,我们都在等您和少夫人回来。”

琼亦再忍不住问:“二夫人去哪了?”

“二夫人临盆之日将近,二公子带她去了安全之地,也随派了众多人手护她,具体的我不清楚。”

琼亦心一抽抽地刺疼,安全之地?她一时竟想不到天下还有何安全之地,但既然是盛子靖带阿萝去的,那应当不会出问题。

盛玄怨问过结界入口后,与琼亦御剑向白酆山脚逼近,临到近时,周身的鬼气已强烈到让人十分不适,神志很难保持清醒,小枣儿和尾巴追在他们身后,也跟了过来。

山脚之前,果真有人死守在这里等他们,正是族内长老,他手中抱着一把湖蓝色的佩剑,见到盛玄怨和琼亦奔来,跪地求道:“请小少主出手除煞!”

“起来。”盛玄怨驭物招过“断魂”佩剑,握在手中:“不用你说我也会去。”

琼亦看一眼结界内的状况,地尸翻涌,死魂飘荡,它们似乎嗅到了她的气息,纷纷扭头聚来,若不是有结界隔着,恐怕早已将她围在其中食魂,隐隐的鬼气从地下浮出,围绕在她身侧,如跗骨之蛆。

“琼亦?”盛玄怨觉察到了她的异样,琼亦甩了甩脑袋保持清醒,只听他扶着自己的肩膀,严肃道:“你不能待在这儿,你先走。”

“我……”琼亦深知自己招邪,又对鬼物心存恐惧,恐怕进去了也帮不了他什么忙:“行,盛暻,我去找阿萝。天下大乱,她如今临产,我…我不放心。”

“好,见到阿萝姐给我传信。”盛玄怨转而望向鬼物躁乱的白酆山,长老哽咽着道:“小少主,你是天生的‘杀煞’,为灭杀鬼煞而来的,这世间只有你能平定鬼山了。”

“我知道。”盛玄怨淡淡道:“你在外守好,等我解决。”

他说罢,执剑向前,黑发在风中扬起,身前是数不尽的鬼祟,自地底而生,引天地异象,竟要他独自一人面对,而他却连一瞬的停步也没有。琼亦心肺刺痛,再忍不住地失声道:“盛暻!”

盛玄怨回首,琼亦握着弦歌,深吸一气,眼眶已是通红:“你不许出事!不许!”

他微展眉头,唇角轻扬:“不会的。你护好阿萝姐,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