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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半刻的功夫,沈成济脑袋里闪过了好多想法。

大多不过是关于华容和他的儿子。

他突然特别后悔,安策小时候,他不务正业的到处玩,没能看着安策出生,也没能抱着安策长大。

好不容易他顿悟过来回了家,没过多久,又被发配到了边疆,再次跟儿子别离。

他的小安策,明明那么喜欢他,他却总是没有机会陪伴他长大。

或许这就是人之将死的感慨,沈成济已经抱了死心,这毒不好解,就算露依能再给他造一颗解药,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听到这颗解药炼制出来。

他也有点没有了生的意志。人最怕的就是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失去了生的意念。

沈成济能感觉得,随着毒的侵入,他的体力在渐渐的衰退,或许日后会乏力到床都下不得,那这段时间,他应该去看看他的安策。

他还给安策准备了一份成人礼,想着等安策机关的时候送给他。

沈成济偷偷从墙角给安策传信,约了安策见面,下了早朝便去约定好的地方等安策。

安策偷偷摸摸地跑出府来,看到自己的爹爹眼前一亮,一路小跑过去:“爹!我在这!”

“我可是跟娘亲说,出来买笔墨,才偷溜出来的。”安策把买的糕点放到沈成济手里,“还有这个,爹,这是我下学的时候特地给你买的,这一家的桂花糕特别好吃!”

沈成济接过儿子买的桂花糕,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我儿子真好,都会给爹爹买东西了。”

沈成济满足地笑了一下,安策多乖啊,比其他的小男孩子都乖。他好舍不得。

“爹瞧着策儿又长高了。”

安策把自己的脚比在了沈成济旁边:“爹爹你看!我不仅个子高了,脚也长了好多,娘说长个儿先长脚,没准我以后比爹爹长得还高!”

“那是自然了,到那时候,我的女儿就是威武的男子汉。”

沈成济满眼的欢喜,安策却皱了皱眉:“爹,我怎么瞧着你瘦了好多。”

“可能是……朝中之事太忙了。”沈成济随便找了个借口。

安策盯着沈成济看:“可我怎么觉得,爹爹脸色也不太好?”

“约莫是着了风寒,吃两副药就好了。”沈成济转移话题道,“爹今天给安策带了礼物,策儿跟我来。”

沈成济把挂在马上的弓弩取下来,难得一见的好弓,射程远超普通弓弩的十倍,不仅威力非常强,外形也是好看得很,镶嵌着三种不同颜色的宝石。

“这弓叫三宝弓,是难得一见的宝贝,爹有幸得了来,特地留给你的。”沈成济递给安策。

“好漂亮的弓,好重……”安策拿在手里端详了一番,又拉起来试试,没有拉开,“爹,这弓好重啊!我拉不开。”

“以后安策大了,就拉得开了。”沈成济摸摸安策头上的小软毛。

安策却伸开手臂,向沈成济要宠爱:“不管策儿长多大,策儿都想当爹爹的小孩子。安策想让爹爹抱抱。”

沈成济笑话他道:“你都多大了,还要爹爹抱。”

“爹爹以前每次见我,都会抱,今天怎么没有抱?”安策奇怪的看向沈成济,他总觉得爹爹今天怪怪的。

沈成济是习惯抱安策的,只是他现在有伤在身,又气力不济,所以才没有抱他。

可安策这般粘人,正是因为他的失职,他没有当好一个父亲,所以才让安策都十一二岁了,还找不到安全感。

他也真的很想再抱一抱自己的儿子。

沈成济蹲下来:“到爹爹这来,爹爹抱。”

安策搂住了沈成济的脖子,他已经是个十一二岁的大男孩了,沈成济聚了聚力,才憋住一口气把安策抱了起来:“安策重了。”

“我没重。”安策很担心的看向沈成济,“我虽然高了,可我瘦了,我没重,是爹爹力气小了。爹爹究竟怎么了?”

“爹没事,爹爹前些日子受了点小伤而已。”

“那爹快把我放下来。”

“没事,爹抱一会。”沈成济又亲了亲安策,下一次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安策以后要快快乐乐地生活。想爹爹了,就给爹爹写信。”

安策趴在沈成济耳边小声地说:“可我不想把张奉舅舅叫成爹。”

“那怎么行,那以后就是你娘亲的夫君,当然就是你的父亲,张奉舅舅是当朝宰辅,能够庇佑你跟娘亲,以后策儿如果入仕,仕途也会平顺许多。”

安策摇摇头:“我不想入仕,也不想要奉舅舅的庇佑,等我长大,也可以保护娘亲……”

“当然了。”沈成济笑笑,“不过现在安策还没有长大,不可以跟奉舅舅闹。”

“我知道……”安策有点不高兴的趴在沈成济肩膀上,“爹爹为什么要跟我提醒舅舅。爹爹,你怎么哭了……”

安策用手指擦了擦沈成济的眼角。

“没有。”沈成济把安策放到地上,“爹很后悔,没当个好爹爹。”

“爹爹是最好的爹爹。”安策永远都会像小暖炉一样,把他放到最高的位置。

沈成济仔细看了看安策长得更开一些的眉眼:“时辰不早了,安策早点回家,不然一会儿娘亲发现,又要生气了。去吧,快回家去吧。”

安策点点头,一步一回头地往回走。

沈成济站在原地,直看着安策拐入巷尾,不见了人影,又站了许久才回府去。

巷尾的安策并没有离开,他站了一会,从小摊上阿婆的镜子里看到爹爹转身走了,又偷偷的探出一个小脑袋去看沈成济。

沈成济的步子走的很不稳,好像还弓着腰咳嗽,像是得了很重的病。

爹爹到底是怎么了呢,为什么突然送给他东西,还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

他一直以为,就算娘亲成了亲,他也可以像以前一样,隔三岔五地偷跑出去找爹爹玩,跟爹爹见面。

他如何能想得到,沈成济得了重病,又如何知道,沈成济很快就要回到边疆去,不会再回京了。

他心目中英雄一般存在的爹爹,下了决心,离开窦华容的生活,不会再跟他相见了。沈成济的气力日益不济,所有的精力都耗费在早朝上,下朝便无精打采的,提不起力气来。

就连小太子抓周这一日的宫宴,他也告了病假。

小太子其实已经两周岁了,只因他一周岁的时候,还养在乡下的农户家里,耽误了抓周的日子,但皇宫里的人讲究,又是太子的身份,便在两周岁的时候,把这抓周仪式补回来。

窦华容受邀进宫去参加小太子的抓周,她也许久没有去宫中探望皇后了。

皇后的宫殿里摆满了官印,毛笔,书籍,笛子,银子之类给小孩抓周的东西,把小太子放在地毯上随着他抓。

后宫里的嫔妃有说有笑地逗着小太子,看他往这些东西爬。

小太子争气得很,旁的小孩子都是抓一样,这小太子一手抓了一个,左手握着官印,右手抓了一锭银子。

皇后满脸笑容地抱起来:“皇上您看,小家伙不仅想当官,还是个小财迷。”

皇上也乐得合不拢嘴,张奉在一旁解读道:“抓着官印,预示着小太子志向高远,日后必能成为一代明君,抓着银钱,倒不一定是财迷,而是小太子能让天下万民,过上兜里有钱的好日子。”

张奉稍一解读,皇上更是高兴的大笑起来,当即让人打伤。

皇上抱过小太子来,在怀里掂了掂:“希望以后吾儿能够让天下万民过上富裕的日子。”

后宫嫔妃齐齐跪下去说:“恭喜皇上,恭喜太子。”

窦华容悄悄地看了一眼张奉,又一次领教了这个人的能说会道。

一周的仪式结束,皇上跟皇后一起去与大臣们饮酒开宴。

窦华容的位置就安排在了张奉旁边。窦华容下意识地逡巡了一遍宴会上的人,竟没瞧见沈成济。

窦华容的这一点小反应,尽收了皇后眼中。

酒席宴会之后,皇后单独留窦华容说私房话。

“华容,最近宫中事忙,也一直不曾让你来宫中叙旧。”皇后把孩子给了嬷嬷,到了窦华容身边,与她相对而坐,“华容喜事将近,一切可都准备妥当了。”

“皇上赏赐的东西齐全得很,并不需要准备什么,张奉也上心的紧,不用我去准备。”窦华容近看皇后,竟发现皇后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

可皇后,比她还要小上几岁,竟会老得比她还要明显。

小皇子丢了之后,皇后在皇恩寺心情一直不好,自那以后,性情也更内敛了一些,想来回宫之后,三宫六院里的愁心事也不少,一来二去,人便容易老了。

皇后轻叹一声:“还是华容运气好,能遇到张奉那样真心待你的人,一心一意的只有华容,这份福气,我们这些困于深宫的女子,是没有了。”

自古无情帝王家,奚润也不是什么专情之人,一批又一批地容颜老去,又会有新的美貌女子入宫来,这皇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艳色。

窦华容但笑不语,人总会去羡慕别人的生活,看到自己的苦楚,可谁的生活会都是糖水,各有各的苦楚罢了。

窦华容关心道:“方才在酒席宴上,见皇后姊姊只吃了几口青菜,可是胃口不好?”

皇后摇摇头,笑道:“我戒了荤腥了,之前在皇恩寺的时候,我便想金佛请愿,若是让我的儿子好好地回到我身边来,我便不食荤腥,少造杀孽,积福积德。”

“如今小太子健健康康的回了我身边,便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了,后宫之中的所有宠爱都是昙花一现,只有这孩子,才能陪伴的时间长一些。”

几年的功夫,皇后眼中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后半生的日子,日日重复的生活,一眼就望到了头。

窦华容从皇宫中出来,感慨颇多,皇后过着看似锦衣玉食的生活,还有一个小太子,看起来富贵荣华至极,可她过得也并不开心,因为皇上是个无情郎。

她比皇后还要好一些,她虽没有国母那般的荣华,可至少还能有选择的权利和随意出入的自由,张奉也的确是娇惯她。

窦华容回府之时,张奉正在府中等他,这几日张奉进入窦府好似进自己家门,府里的下人都熟悉了这位姑爷,窦华容也没有反驳。

她想要试着去接受张奉,毕竟他会是她后半生的倚靠。

“华容回来了?我等你好半天。”张奉喜笑着出来迎她,“我好不容易休息半日,能有机会跟华容单独相处,还要被皇后娘娘占去一半的时间。”

窦华容淡淡笑了一下。

张奉牵着窦华容的手往屋里走:“我今日看有个姑娘的花钿特别漂亮,特地问了她是如何画的,想要给华容画一画呢。”

窦华容没挣开张奉的手,她想,如果以后要相处一生,也不可能完全没有了肢体接触。

张奉按着窦华容的肩膀,让她坐在镜子前,细致地调了颜料,动作熟练得很。

窦华容奇道:“你竟还会调女儿家的这些胭脂水粉?”

“特地去学的,想着以后也用得到,不知在府中调皮了多少,才学会的。男人家,总是没有女儿家手巧。”张奉用细细的毛笔沾了颜料,“花容别动,乱动我可就画歪了。”

窦华容老实坐着,任由张奉在她的额上画花钿。

自从那日跟张奉说开之后,窦华容很少推辞张奉的好意了,她在学着,如何跟张奉相处。或者,她也可以尝试着,喜欢他试试……

不因其他,只因张奉这般的有心,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心软。

张奉画得极其认真,每一笔画都十分的细腻,他本是文科出身,书画原本是不在话下,这花钿本来也不是多难画的东西,可他手不好。

尤其是这么悬空着,更用不好力,刚画了几下,他就觉得笔尖在微微地抖了,控不住笔。

张奉噗地笑出来:“华容,我给你画坏了。”

窦华容看了一眼镜子里,画得扭扭曲曲的……

张奉搁了笔,打趣道:“白学了,手不好使,画不了,这可如何是好。”

窦华容看看他的手:“你的手伤得很厉害,旧伤还没好?”没什么大事,落了点痼疾,平日里不要紧。”张奉脸上带笑,换了左手用帕子沾了点温水,“画的这么难看,我给华容擦去。”

左手不怎么握笔,手疾没那么明显,右手已然抖的不成样子了。

“你的手一直这样,平日里如何写字?可找太医来看过了?”窦华容从不知道张奉的手这么严重,前一段时间,还没觉得他的手疾到了这种程度。

而他们的婚书,还是张奉一笔一笔亲自写上去的,也不知道他的手这样子,写那么多份婚书,需要多久,中途停歇几次。

可他重视的东西,就非要亲自动笔不可。

张奉把窦华容额上画坏了的花钿擦去:“看过了,那帮庸医,也看不出什么门道,随便开点药应付人的罢了。”

站在门口守门的齐左闷闷不乐地嘟囔:“是公子您不好好治!郡主,您要多劝公子,小的们怎么说,公子都不放在心上,他只听您的话。太医说,公子要是再不好好敷药,日后年纪大了,手怕是要废了。”

窦华容抬眸看了张奉一眼,张奉有点心虚地低下头去。

“你为何不好好敷药?”窦华容带着训人的意味。

哪怕是挨训,张奉心里也高兴得紧,华容在关心他。平日里高傲的不行的丞相大人,竟露出被先生训的犯错表情,狡辩道:“是那药真的不管用……”

齐左一瞧窦华容站在他这边,顿时拿住了张奉的命门,挺直了腰杆:“胡说,分明就是公子涂药的时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分明每次用药之后,都有明显的好转,公子就是不肯坚持。”

张奉瞪了齐左一眼,齐左站在窦华容身边掐腰说:“本来就是!郡主,公子上药,还要小的抱抱,然后拿着糖水哄呢!”

张奉一支细毫笔扔到了齐左身上:“你这臭小子,在华容面前编排我,谁要你抱了!”

齐左笑嘻嘻的接住了笔:“我懂我懂,公子想要郡主抱,公子不好意思开口,我这不是替公子开口了,郡主,您能不能,心疼心疼我家公子?”

虽说刚才有打趣的意味,可齐左是真心实意的想让窦华容帮忙,只有她在的时候,公子才会耐着性子多忍一会,手上的旧疾才能好的快些。

“别了,你起开吧。”张奉赶着齐左走,他不太想把自己丑兮兮的一面暴露给华容。

齐左一心为了张奉的身体,公子的手是读书写字的手,一手的好画,好字,这么毁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齐左说:“公子为了忙公事,才加重了病根,一到阴天下雨,手指屈伸都是问题,莫说是写字,他跟您说没事,那都是骗您的,严重的很了,只是那药劲太大,公子耐不住那份疼,所以总是没多大会就念着把药卸了。”

“要是郡主在公子身边,一定会好上很多……”

张奉揪着齐左的领子提了出去:“言多必失,小心我揍你。”

齐左鼓着嘴巴蹲在门口,张奉再度对上窦华容的眼睛,窦华容有些心疼他,毕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你手上怎么会那么严重。”

只是着了寒气,才不至于会这样。

张奉看了眼齐左,把齐左支去倒水,才跟窦华容交代:“是着了旁人的道,有人故意害我,不小心毁了手,我怕齐左听了,又担心这担心那,就没告诉他。华容可别给我说漏了嘴。”

“那你也要好好的治才是,齐左这么担心你。”窦华容也觉得张奉实在不容易,朝堂上受了多少委屈,只怕齐左也并非都知道,张奉不想让关心他的人跟着一起担心,大部分时候都打掉牙肚子里吞罢了。

“是是是,谨遵华容教诲。”张奉忽地觉得,有这点小病也挺好的,至少华容会真心的心疼他一下,虽然不是男女之情,可也足够张奉满足。

齐左趁热打铁,端了茶来,顺便让人取了药包回来,想趁着窦华容在的时候给公子上药,就算公子谁的面子都不给,窦华容的面子也会给。

张奉是真心不愿意敷药,他但凡觉得能忍,都不会这么抗拒,谁不想要一双好手,可究竟是怎么个疼法,只有他自己知道。比起受那份罪,张奉觉得还不如手不好使,至少阴雨天的酸胀他还能忍。

可齐左一直催着他养手,窦华容也瞧着,他只好让齐左给他上了药。

他小孩似的躺在窦华容身上,闻着窦华容身上淡淡的香味,这股香味并不能缓解手上的疼痛,可他想到是窦华容在抱着他,他就不舍得离开。

这么长时间了,窦华容都不会跟他有什么肢体的接触,大概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用可怜,换窦华容抱他一会,把脸埋近她身上,凑的那么近,去深吸她身上的味道。

如果非要这样,窦华容才肯抱抱他,倒也不是不可以。

窦华容把张奉揽在怀里,跟她说话,说什么其实都不重要,张奉大概也分不出神来去细听,只是需要一点声音,去分散他集中在手上的注意力。

她能看出来张奉是真的很难受,也难怪他总躲着不肯上药,张奉一个人来京城打拼,满腹的才华,能走到今日这个地位,没有靠山,全凭自己白手起家,其中的不易可想而知。

窦华容对张奉的同情又深了几分。

张奉流淌进眼睛里的冷汗刺的睁不开眼,窦华容用温帕子给他擦了擦脸,张奉抬眼看向窦华容,忽然笑了一下:“你好像……像我娘……”

这话说出口,张奉又怕窦华容生气:“我这么说……你莫要,莫要恼我……”

“不会。”窦华容这会儿抱着张奉的姿势,像极了抱小孩子。

张奉眷恋着窦华容的身上的那一点温暖,硬是扛了三刻钟过去。

他早就对窦华容有类似于娘亲的感情,有人说很多男人,对待自己喜欢的女人,下意识里,都会把她当着自己的娘亲。

更何况,张奉从小就没有娘亲疼爱,他的这种感情便格外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