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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鲁达道:“留下这些儿还洒家也好。”

众僧忍笑不住,真长老在法座上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

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

剃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长老拿着空头度牒而说偈曰:“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

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长老又赐法衣,袈裟,教鲁智深穿了,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皈奉正法,三要皈敬师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

鲁智深不晓得戒坛答应“能”“否”二字,却便道:“洒家记得。”

众僧都笑,受记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大小职事僧人,各有上贺礼物,都寺引鲁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去僧堂背后选佛场坐地,当夜无事...

次日,赵员外要回,告辞长老,留连不住,早斋已罢,并众僧都送出山门。

赵员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鲁智深乃是愚卤直人,早晚礼数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免。”

长老道:“员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经诵咒,办道参禅。”

员外道:“日后自得报答。”

人丛里,唤鲁智深到松树下,低低分付道:“贤弟,你从今日难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倘有不然,难以相见,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来。”

鲁智深道:“洒家都依哥哥了。”

当时赵员外先辞了长老,再别了众人上轿,引了庄客,托了一乘空轿,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

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鲁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

上下肩两个禅和子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

鲁智深道:“洒家睡觉,和你有什么关系?”

禅和子道:“善哉!”

鲁智深喝道:“什么善哉不善哉的?”

上下肩禅和子都不睬他,繇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对长老说知鲁智深如此无礼,首座劝道:“长老说到他后来证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护短,你们且没奈何,休与他一般见识。”

禅和子自去了,鲁智深见没人说他,每到晚便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如雷响...

侍者禀长老说:“鲁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礼面!”

长老喝道:“胡说!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自此无人敢说。

鲁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时遇初冬天气,鲁智深久静思动,当日晴明得好,鲁智深穿了皂衣直裰,系了鸦青条,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鹅颈懒凳上。

寻思道:“干鸟么!俺往常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

正想酒哩,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付担桶,唱上山来,上盖着桶盖,那汉子手里拿着一个镟子,唱着上来;唱道: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鲁鲁智深观见那汉子挑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鲁智深道:“兀那汉子,你那桶里甚么东西?”

那汉子道:“好酒。”

鲁智深道:“多少钱一桶?”

那汉子道:“和尚,你问这个干什么?”

鲁智深道:“洒家问你,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那汉子道:“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

“我们见关着本寺的本钱,见住着本寺的屋宇,如敢卖与你吃?”

鲁智深道:“真个不卖?”

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

鲁智深道:“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

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鲁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交裆着,那汉子双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

鲁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镟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无移时,两桶酒吃了一桶。

鲁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

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知,坏了衣饭,忍气吞声,哪里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拿了镟子,飞也似下山去了。

只说鲁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劲上来,露出脊上花绣来,扇着两个膀子上山来。

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着竹篦,来到山门下拦住鲁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

“你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着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

鲁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瞪起双眼,骂道:“直娘贼!你两个要打洒家,俺便和你厮打!”

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拦他,鲁智深用手隔过,张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扎,鲁智深再复一拳,打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

鲁鲁智深道:“洒家饶了你这厮!”

踉踉跄跄颠入寺里来,寺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着鲁智深。

鲁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大踏步抢入来,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此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阁关了。鲁智深抢入阶来,一拳,一脚,打开亮阁。二三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

监寺慌忙报知长老,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鲁智深!不得无礼!”

鲁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着廊下,对长老道:“鲁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洒家。”

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

鲁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

长老叫侍者扶鲁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地睡了...

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本寺哪容得这个野猫,乱了清规!”

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罗噪,后来却成得正果,没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

众僧冷笑道:“好个没分晓的长老!”

各自散去歇息,次日,早斋罢,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鲁智深时,尚兀自未起。

待他起来,穿了直裰,赤着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赶出外来寻时,却走在佛殿后大接...

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说道:“长老请你说话。”

鲁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长老道:“鲁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今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一不可杀生,二不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鬲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如何这般行为!”

鲁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

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

鲁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

长老留住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又用好言劝他,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了鲁智深,交回僧堂去了。

但凡饮酒,不可尽杯,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

便是小胆的人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再说这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忽一日,天气暴暖,是二月间时令,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立地,看着五台山,喝采一回,猛听得山下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

鲁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一步步走下山来,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楼来看时,原来却是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户人家。

鲁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酒店,面店。

鲁智深寻思道:“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也早下来买些吃,这几日熬的清水流,且过去看有甚东西买些吃。”

听得那响处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间壁一家门上写着“父子客店。”

鲁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三个人打铁,鲁智深便问道:“有好钢铁么?”

那打铁的看鲁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发须,戗戗地好渗濑人,先有五分怕他。

那待诏住了手,道:“师父,请坐,要打甚么生意?”

鲁智深道:“洒家要打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铁么?”

待诏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分付。”

鲁智深道:“洒家只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

待诏笑道:“重了,师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便是关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

鲁智深焦躁道:“谁说我比不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

那待诏道:“小人据实说,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

鲁智深道:“便你不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

待诏道:“师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着小人,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水磨禅杖与师父。”

“使不动时,休怪小人,戒刀已说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在此。”

鲁智深道:“两件东西要几两银子?”

待诏道:“不讨价,实要五两银子。”

鲁智深道:“俺便依你五两银子,你若打得好时,再有赏你。”

那待诏接了银子,道:“小人便打在此。”

鲁智深道:“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和你买碗酒吃。”

待诏道:“师父稳便,小人赶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鲁智深离了铁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跳出在房檐上。

鲁智深掀起帘子,入到里面坐下,敲着桌子,叫道:“将酒来。”

卖酒的主人家说道:“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小人们的本钱,又赶出屋,因此,只得休怪。”

鲁智深道:“胡乱卖些与洒家吃,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

那店主人道:“胡乱不得,师父别出去吃,休怪,休怪。”

鲁智深只得起身,道:“洒家别处吃得,却来和你说话!”

出得店门,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鲁智深一直走进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卖与俺吃。”

店主人道:“师父,你好不晓事,长老已有法旨,你须也知,却来坏我们的饭碗!”

鲁智深不肯动身,三回五次,哪里肯卖?起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鲁智深寻思一计...

“不生个道理,如何能吃酒?”

远远地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家挑出个草帚儿来,鲁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小酒店。

鲁智深走入店里来,靠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买碗酒吃。”

店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哪里来?”

鲁智深道:“俺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经过,要买碗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