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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便去包里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

那雪正下得紧,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行了一回礼,望见一簇人家。

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林冲迳到店里。

主人道:“客人,哪里来?”

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儿?”

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

林冲道:“原来如此。”

店主道:“既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

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

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挑着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仍旧迎着朔风回来。

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再说林冲踏着那那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

林冲寻思:“怎地好?”

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

林冲只拽得一条絮被,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打火处,怎生安排?——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

“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作理会。”

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入得庙门,再把门掩上,傍边正有一块大石头,拨将过来靠了门,入得里面看时,殿上塑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着一堆纸,又没邻舍,又无庙主。

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放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和毡笠放供桌上;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

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林冲跳起身来,就缝缝里看时,只见草料场里火起,刮刮杂杂的烧着。

当时林冲便拿了花枪,却待开门来救火,只听得外面有人说将话来,林冲就伏门边听时,是三个人脚响。

直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却被石头靠住了,再也推不开。

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其内一个道:“这一条计好么?”

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

一个道:“林冲今番只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

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四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

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那里去!”

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

又听得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

有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罢。”

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

林冲听那三个人时,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自思道:“天可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轻轻把石头开,拿着花枪,左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

三个人都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林冲举手,嚓的一枪,先搠倒差拨。

陆虞候叫声“饶命”,吓的慌了,手脚走不动。

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搠倒了。

翻身回来,陆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好贼!你待哪里去!”

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胳膊,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谦脸上搁着,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甚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

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

把陆谦上身衣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回头看时,差拨正爬将起来要走。

林冲按住,喝道:“你这厮原来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头割下来,挑在枪上。

回来把富安,陆谦,都杀了,把尖刀插了,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

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

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

走不到三五里,早见近村人家都拿了水桶,钩子,来救火。

林冲道:“你们快去救应!我去报官了来!”

提着枪只顾走,那雪越下得猛,林冲投东走了。两个更次,身上单寒,当不过那冷,在雪地里看时,离得草料场远了,只见前面疏林深处,树木交杂,远远地数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壁缝里透火光出来。

林冲迳投那草屋来,推开门,只见那中间烧着柴火,林冲走到面前,叫道:“众位拜揖,小人是牢城营差使人,借此火烘一烘,望乞方便。”

庄客道:“你自烘便了,何妨碍?”

林冲烘着身上衣服,略有些干,只见火炭里煨着一个瓮儿,里面透出酒香。

林冲便道:“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烦回些酒吃。”

老庄客道:“我们夜间轮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吃尚且不够,那得回与你,休要指望!”

林冲又道:“胡乱只回三两碗与小人寒。”

老庄客道:“你那人休缠!休缠!”

林冲闻得酒香,越要吃,说道:“没奈何,回些罢。”

众庄客道:“好意着你烘衣裳向火,便要酒吃!去!不去时将来吊在这里!”

林冲道道:“这厮们好无道理!”

把手中枪看着块焰焰着的火柴头往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的烧着。

众庄客都跳将起来,林冲把枪杆乱打,老庄家先走了,庄客们都动弹不动,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

林冲道:“都走了!老爷快活吃酒!”

土坑上却有两个椰瓢,取一个下来倾那瓮酒来吃了一会,剩了一半,提了枪,出门便走,一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住,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着那山涧边倒了,哪里挣得起来。

大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当时林冲醉倒在雪地上。

却说众庄客引了二十余人,迤枪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时,不见了林冲,却寻着踪迹,赶将来,只见倒在雪地里,花枪丢在一边。

众庄客一齐上,就地拿起林冲来,将一条索缚了,趁五更时分把林冲解到一个去处来。

豹子头林冲当夜醉倒在雪里地上,挣扎不起,被众庄客向前绑缚了,解送来一个庄院。

只见一个庄客从院里出来,说道:“大官人未起,众人且把这厮高吊起在门楼下!”

看看天色晓来,林冲酒醒,打一看时,果然好个大庄院。

林冲大叫道:“甚么人敢吊我在这里!”

那庄客听叫,手拿柴棍,从门房里走出来,喝道:“你这厮还自好口!”

那个被烧了髭须的老庄客说道:“休要问他!只顾打!等大官人起来,好生推问!”

众庄客一齐上,林冲被打,挣扎不得,只叫道:“不妨事!我有分辩处!”

只见一个庄客来叫道:“大官人来了。”

林冲朦胧地见个官人背叉着手,行将出来,至廊下,问道:“你等众打甚么人?”

众庄客答道;“昨夜捉得个偷米贼人”那官人向前来看时,认得是林冲,慌忙喝退庄客,亲自解下,问道:“教头缘何被吊在这里?”

众庄客看见,一齐走了。

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小旋风柴进,连忙叫道:“大官人救我!”

柴进道:“教头为何到此被村夫耻辱?”

林冲道:“一这难尽!”

两个且到里面坐下,把这火烧草料场一事备细告诉。

柴进听罢道:“兄长如此命蹇!今日天假其便,但请放心,这里是小弟的东庄,且住几时,却再商量。”

叫住客取一笼衣裳出来,叫林冲彻里至外都换了,请去暖阁坐地,安排酒食杯盘管待。

自此,林冲只在柴进东庄上住了五七日,不在话下。

沧州牢城营里管营首告林冲杀死差拨,陆虞候,富安等三人,放火延烧大军草料场。

州尹大惊,随即押了公文帖,仰缉捕人员,将带做公的,沿乡历邑,道店村坊,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捉拿正犯林冲。

看看挨捕甚紧,各处村坊都动了,林冲在柴大官人东庄上听得这话,如坐针毡。

俟候柴进回庄,林冲便说道:“非是大官人不留小弟,争奈官司追捕甚紧,派家搜捉,倘或寻到大官人庄上时,须负累大官人不好。”

“既蒙大官人仗义疏财,求借林冲些小盘缠,投奔他处栖身,异日不死,当效犬马之报。”

柴进道:“既是兄长要行,小人有个去处,作书一封与兄长去,如何?”

林冲道:“若得大官人如此周济,教小人安身立命。只不知投何处去?”

柴进道:“是山东济州管下一个水乡,地名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是宛子城,蓼儿洼。”

“如今有三个好汉在那里扎寨:为头的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唤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唤做云里金刚宋万。”

“那三个好汉聚集着七八百小喽罗打家劫舍,多有做下迷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里躲灾避难,他都收留在彼。”

“三位好汉亦与我交厚,尝寄书缄来,我今修一封书与兄长去投那里入伙,如何?”

林冲道:“若得如此顾盼,最好。”

柴进道:“只是沧州道口见今官司张挂榜文;又差两个军官在那里提简,把住道口。兄长必从那里经过。”

柴进低头一想道:“再有个计策,送兄长过去。”

林冲道:“若蒙周全,死而不忘!”

柴进当日先叫庄客背了包李出关去等。柴进却备了三二十匹马,带了弓箭旗枪,驾了鹰雕,牵着猎狗,一行人马多打扮了,却把林冲杂在里面,一齐上马,都投关外。

却说军官在关上,看见是柴大官人,却都认得。

原来这军官未袭职时曾到柴进庄上,因此识熟,军官起身道:“大官人又去快活?”

柴进下马问道:“二位官人缘何在此?”

军官道:“沧州大尹行移文书,画影图形,捉拿犯人林冲,特差某等在此把守,但有过往客商,一一盘问,才放出关。”

柴进笑道:“我这一伙人内,中间夹带着林冲,你觉得有没有?”

军官也笑道:“大官人是识法度的,不到得肯夹带了出去,请尊便上马。”

柴进又笑道:“只恁地相托得过?拿得野味,回来相送。”

作别了,一齐上马,出关去了,行得十四五里,却见先去的庄客在那里等候。

柴进叫林冲下了马,脱去打猎的衣服,却穿上庄客带来的自己衣裳,系了腰刀,戴上红缨毡笠,背上包里,提了衮刀,相辞柴进,拜别了便行。

只说柴进一行人上马自去打猎,到晚方回,依旧过关,送些野味与军官,回庄上去了,不在话下。

林冲与柴大官人别后,上路行了十数日,时遇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起,又见纷纷扬扬下着满天大雪...

林冲踏着雪只顾走,看看天色冷得紧切,渐渐晚了,远远望见枕溪靠湖一个酒店,被雪漫漫地压着。

林冲奔入那酒店里来,揭开芦帘,拂身入去,倒侧身看时,都是座头,拣一处坐下,倚了衮刀,解放包里,挂了毡笠,把腰刀也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