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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越已经随着六子来到了临水阁楼。

是深夜了,临水阁楼坐落在寂静的墨色中,荷叶一片一片浮于水面,月亮倒映在镜子似的湖面上,让人看着几乎要产生几分安然闲适的心思来。

整座阁楼似乎都已经陷入了安眠,只有极少数的房间还能看到透过窗纸的烛灯,如果是旁人,定然觉得这里一片岁月静好。

但黎越的眼睛比一般人要毒。

借助风息术,他敏锐地发现阁楼旁的树林里、假山后,都不时传来极轻微的声响,证明那里有人存在。

——都是暗哨。

这座看上去精致高雅的小楼其实是整座水牢里把守最森严的地方,毕竟牢里关的全是穷凶极恶的犯人,身为这里的王,腾蛇不可能不对自己居住的大本营上心。

“上官公子请。”六子恭恭敬敬地说。

黎越装成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随着六子一起走过吊桥,来到临水阁楼的门口。

一楼的里间大概是徐牢头的居所,经过时黎越听到了调笑声——徐牢头这么晚还没睡,仍然在和美人们找乐子。

六子对此厌烦地皱了皱眉——他知道徐牢头是玉三娘的傀儡,对这个胖子不但不知道敬畏、反而真把自己当个人物的作风很是心烦,但既然玉三娘本人都纵容他这样干,六子一个手下也不好说什么。

他们越过徐牢头的房间,径直上了楼。

二楼都是玉三娘的地盘,他们往上走时,恰遇到一伙人下楼。

黎越悄无声息地打量过去。

这伙人一共四个,高矮胖瘦不一,穿的都是青缎灰鼠褂子。

黎越立刻知道了他们的身份。

——沈家人。

这四个人是沈家派来接沈淮年回去的,身份要么是铺子里的伙计,要么是府中的小厮,但无一例外都是沈老爷信得过的人。

只来了这么四个人,但按照逻辑来说,来的人少才是正常的。

沈淮年现在是未来最有可能接沈老爷班的少东家了,风评十分重要。若是派了太多人、大张旗鼓地把他接回来,保不齐以后京城里人人都会知道沈二少爷做过贼、蹲过大牢。

因此只派几个心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少爷接回来才是正常的,更何况这事也不需要太多人手,沈淮年本来就相当于是沈家打通关系送进来的,如今再打通关系送出去自然不是难事,只需要把盖了沈家铺子印章的沈老爷手写信交给腾蛇,再带着少爷离开即可。

——他们绝不会想到,自己即将被人利用。

黎越默不作声地和这四个沈家家仆擦肩而过,跟着六子进了玉三娘的房间。

这是玉三娘用来待客的房间,红木桌上放着四个茶盅,有的里面还有没喝完的茶水,冒着汩汩的白气,一个小丫鬟在旁边伺候,收拾着刚刚用过的茶具。

显然,玉三娘刚刚接待过沈家这四个人。

六子示意黎越在桌前坐下,自己去通报。

丫鬟奉上了新的茶水,黎越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玉三娘就过来了。

“刚刚送走客人,本打算歇下了,想不到上官公子找我。”

玉三娘在黎越对面坐下,仍旧是一个妩媚的眼风递过来:“莫不是公子提前考虑好了?”

黎越不紧不慢地喝完了杯中的茶,他将茶杯放到桌上,随后一左一右,各看了丫鬟和六子一眼。

玉三娘是顶顶会看眼色的人精,立刻会意。

她朝丫鬟和六子道:“上官公子和我单独说两句话,你们先下去。”

很快,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玉三娘站起身来,绕过桌子,改在黎越身边坐下,即使是深更半夜,她的身上依旧有脂粉的浓香。

“上官公子……”她的手向黎越的肩膀抚去。

黎越像只不愿意被人摸的猫,下意识地就是一个闪避。

他一副躲避不及的样子,玉三娘不以为忤,反而颇为开心地笑了笑。

“你们这些男人呀。”她用帕子掩住唇角,笑得妖娆妩媚,“都是心口不一的。”

——她爱过的那个男人,遇到她撩拨时,第一反应也是躲。

即使是这种时候,黎越的脑子依然在下意识地转动,像在给犯人做侧写。

玉三娘起身,想要坐到黎越的腿上。

电光火石之间,黎越猛地起身弹开,玉三娘一个屁股墩儿坐到了椅子上。

玉三娘:“……”

她的脸上浮现出了极度不悦的神情。

“上官公子。”她冷冷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由玉三娘的反应,可以推断出那个男人虽然在她开头撩拨时会躲一下,但当玉三娘进一步往他怀里坐时,他是没有躲的。

——这么看来,那个男人应该也是喜欢玉三娘的,不然他一定会继续拒绝。

等等。

黎越正在进行缜密侧写的脑子突然停顿了一瞬,歪到了另一条很偏僻的道路上。

卫潇潇往他腿上坐的时候,他也……没有拒绝。

那时候,她的发丝垂落到他的肩上,两个人的脸挨得如此之近,呼吸几乎可以相缠……

“上官公子?”

玉三娘的耐心快要耗尽了。

不过转而她又微微一愣,因为看到上官公子那张永远淡漠如冰山的脸,泛起了一丝粉色。

果然还是对自己心动的吧?

玉三娘心情好转,笑着拿指尖拨弄了拨弄头发。

果然,男人都是口是心非的。

这位上官公子只是比那人程度更深一些罢了。

这边黎越已经强自镇定了心神,他告诉自己,这种时候,别想不该想的。

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拖延时间。

黎越张开了口,试图说出点什么拖延时间的台词来。

“这个茶杯……里面是什么茶?”漫长的寂静后,某黎姓直男开口了。

玉三娘:“……”

她竭力去想,这话真的是在调情吗?

“上官公子,你来到底是……”她忍不住问。

“你先回答我。”黎越直接打断了她。

不得不说,黎越身上就是有一种气场,冰冷、沉默、不容拒绝、深不可测。

连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女土匪也被他唬住了,玉三娘愣了愣,感觉这个问题背后大概是有什么深意。

“……明前龙井。”

“很好。”黎越点点头,“告诉我,你这里还有什么茶?”

玉三娘:“?”

已经进入了这种审犯人式一问一答的模式就很难再脱离,玉三娘一一列举起来。

“顾渚紫笋,阳羡茶,寿州黄芽,靳门团黄,蒙顶石花,神泉小团,昌明茶、兽目茶,碧涧、明月、芳蕊、茱萸……”

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玉三娘一边列举一边在心内暗想。

如果知道真相了她一定会被气死。

黎越葫芦里什么药也没有。

他只是在单纯地给队友拖延时间。

*

此时此刻,他的队友们正从牢里走出来。

每个人身上都穿着青缎灰鼠褂子。

而那四个来接沈淮年回家的真家仆,此刻都被扒了衣服,人事不省地躺在大牢的角落内。

一炷香的工夫前,这几个家仆来到牢里,一个狱卒很主动地走到面前,带他们去沈淮年的牢房。

——这个狱卒自然就是老吴。

老吴领着四人走到关押沈淮年的牢房里,家仆们来没来得及对阔别已久的少爷说上几句话,旁边的阴影中就窜出了两个人。

一个是卫潇潇,一个是夏幽。

她们很早就被老吴带到了这里,此时一左一右地冒出来,像潜伏已久的鬼魂。家仆们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来,颈后就被重重一击,随即晕倒在地。

他们那身代表着身份的青缎灰鼠褂子被扒了下来,换到了这几个要越狱的人身上。

趁着天色黑暗,一行人悄无声息地从牢中走了出来。

有出来结伴起夜的两个狱卒看到了这几个人,揉了揉眼睛。

“那是什么?”一个人说,“不会是有人要逃吧?”

“什么要逃,别瞎说。”他的同伴呵斥,“看见人家的衣服了么,人家是腾蛇主子的贵客,来接他们要带的人回家。”

“主子的贵客……还有小孩?”

夏幽的身边牵着一一,那身灰鼠褂子对于一一来说太大了,披在她身上像是长袍。

“主子的事你也敢多问,小心掉脑袋!”

就这样,几个人一路出了牢房。

按照路线,他们需要一路前往临水阁楼,到那附近的码头,找到沈家人带来的船。乘着那艘船,他们便可离开这个被无数河道包围起来的牢城。

“按计划行动。”卫潇潇轻声说。

夏幽和老吴点了点头。

夏幽带着一一藏进了暗处,老吴则领着卫潇潇,一路穿过吊桥,来到了临水阁楼前。

时间是掐着算好的,老吴事前就告诉过他们临水阁楼的情况——每天夜里都有人看守,是轮岗的,每个时辰都会轮一次,新来的人接替旧人,让旧人回去睡觉。

因此老吴和卫潇潇再来的时候,阁楼外值守的人已经换了一批,他们没有见过那四个沈家家仆原本的面貌,因此不会起疑心。

看守者们基本都藏在看不见的地方,也就是黎越之前发现的那些暗哨。明处上,只有一个侍女坐在阁楼门口打瞌睡。

听到脚步声,侍女醒了过来,她警觉地起身,在看到是老吴后,愣了愣。

“吴大人。”侍女小声道,“你要见我家姑娘么?”

不知道为什么,卫潇潇感觉这侍女的反应有点奇怪,但她说不出具体是哪里奇怪。

“是这位沈家来的姑娘要见腾蛇。”老吴指了指卫潇潇。

侍女皱了皱眉,模糊地想起之前值守的姐妹的确告诉过自己,今天京城沈家来了人,要接他们家的少爷回去。

难道沈家人还有事要跟玉三娘说?

侍女知道,把沈淮年关在这里后,沈家每年都会给玉三娘不少银钱,还会在生意上给她行个方便,因此沈家人必定是怠慢不得的。

“随我来。”侍女朝卫潇潇示意。

老吴像是完成了任务,转身离开。

卫潇潇跟着侍女进了阁楼。

“啊。”卫潇潇突然站住了,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我肚子很疼,姑娘,你们这边的茅房在何处?”

侍女试图给卫潇潇指路,然而卫潇潇一副很急的样子:“我不怎么认路,可否烦请姑娘带我去?”

侍女只好领着卫潇潇,眼看着二人来到了僻静无人处,卫潇潇稳准狠地出手。

《风息术》上有记载,以巧劲击打人的后颈,可使其昏迷。

——原理大概是压迫颈动脉。

侍女一声不吭地被打晕了过去,卫潇潇把她拖进一个空房间,和她互换了衣服。又从这侍女的身上解下了裙带和帕子——一个用来绑住她的手脚,一个用来塞住她的嘴。

做完这些事后,一身侍女装扮的卫潇潇从空房间里出来,将门严丝合缝地关好。

她回到原地,一路上了楼,其间遇到了别的下人,但夜里灯光本就极为昏暗,卫潇潇低着头,旁人根本无法看清她的脸,她由此没有受到任何阻碍,顺利来到了二楼。

*

黎越感觉这个时间自己快要拖不下去了。

他本来应该在行动组的,而不是负责这种需要情商和话术的任务——哪怕是和天牢里的三百狱卒硬碰硬打一场,在他看来也比在这里跟玉三娘耗时间要容易。

玉三娘的耐心也已经快要耗尽了。

她站起来。

“上官公子。”她说,“你父亲重金要我看好你,要求是你活下来,而不是要求你全须全尾地活下来,这一点你想必也清楚。”

“我有一百种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如果你胆敢骗我或者算计我,我不介意让你把他们一一试一遍……”

玉三娘还没说完,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她恼怒地皱起眉:“谁?”

“送茶……”是一个小侍女甜甜糯糯的声音。

“滚出去!”玉三娘呵斥。

突然间,一股不对劲的感觉滑过了她的心头——此时已经是深夜了,下人们没有她的吩咐,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过来端茶送水……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她猛地朝门口转过头,却忽略了来自身后的黎越。

黎越举起桌上的茶壶,精准地敲在玉三娘的后颈上,随着一声瓷器清脆的碎裂声,玉三娘扑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黎越拉开门,露出换了侍女服的卫潇潇,卫潇潇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玉三娘,微微皱眉:“你对女人好歹温柔点。”

黎越面无表情:“我没有那种东西。”

嘴上说着话,二人手里没闲着,快速地搜刮了一遍屋里能搜刮的东西揣进怀里,黎越在屋里找到了一把长刀,立刻佩在腰间,卫潇潇则伸手取下了玉三娘的翡翠扳指和金耳环——从水牢中出去还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情况,一旦流落街头,这些贵重的小玩意儿就能给他们换出好长一段时间的盘缠。

两个人搜刮完毕,正要走的时候,门口突然进来了一个人。

——黎越认出了他,是六子。

六子其实是走错了。

他负责带黎越过来,那么自然也负责再带黎越回去,可黎越一直在玉三娘的房间里没出来,等在隔壁的六子就睡着了。

睡到一半他醒了,在脑子不大清醒的情况下出去找茅房,结果迷迷糊糊地就推开了玉三娘这间茶室的门。

若是往日,他也就是被玉三娘训斥几句,但此刻,六子揉揉眼睛,突然发现玉三娘趴在地上,旁边站着黎越和卫潇潇。

双方一起呆滞了一瞬,六子突然间反应过来了,大喝一声,持刀就扑了上去。

“来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