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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唐上烟雨 > 第一百七十五章 河洛复烟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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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河洛复烟袅

月华如练,穿透层层雾霭,披撒在静谧巍峨的紫薇城内,皎洁月光下,及笄之年的女子摘了一片薄薄细莎,盖在肩上,独自走进庭院内。被小皇子一番折腾,李枺绫足有三日未曾睡过好觉,在宫中榻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公主殿下与奴婢仆人们尽皆沉沉睡去,府内除了明灭不定的四处烛火荡漾不息,也只有随秋风摇曳卷起的枯败落叶陪伴她孤身只影,李枺绫坐在透彻寒凉的青石长椅上度过漫漫长夜。

半月之后,浣衣的李枺绫回到府上,得到太平公主之命,去拜见她,李枺绫不知一向赏罚分明却又恩威并施的公主殿下找她做什么,但见公主手持铜香炉,盘腿坐在高高木椅上,面色沉凝,闭目不语,一副高深道姑的模样,便觉得心中忐忑,许久,太平公主开口道:

“你与我那十三岁的侄儿,是什么关系?”

李枺绫只觉得灵台一颤,如遭重击,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太平公主与临淄王皆是人中龙凤,此二人或联合或争斗,受苦受难的都会是卷在其中抽身不得的苦命奴婢。

“奴婢因是公主殿下看重青睐的人,才会让临淄王殿下觉得有所作用…”李枺绫强自按下唐突不定的心跳冷静说道。

“听说他赐了你一个名字,叫做李枺绫?好听,好听…那你说说,本宫该唤你柳儿还是这个临淄王赐你的名字?”

“奴婢官籍,奴籍皆在公主府上,是掖庭钦定的,奴婢不敢僭越朝廷礼仪,却也…不敢拂逆了临淄王殿下颜面。”

“所以你说的是,你是身不由己?”铜炉炊烟袅袅生起,将太平公主不老的面容遮蔽得愈发朦胧不清。

李枺绫颔首低眉,言语透露出落寞与诚恐:“柳儿永远是太平府上人,敢为殿下承担一切风雨险阻。”

殿内静悄悄的,落针可闻,太平公主藏在铜烟后的声音停顿了足有数息,仿若是在细细打量李枺绫胭脂下潜藏的小心意,许久之后,才落下椅子,来到李枺绫身上,搂住她双臂,将她轻轻扶起。

“起来罢,柳儿,你是本宫悉心培养的亲信,本宫又岂会因为一桩小事,对你怀疑,更不会将你轻视看作一介奴婢。”

“奴婢谢过殿下厚爱,奴婢愿为殿下效尽犬马之劳。”

太平公主歪着头,看着她眼中噙着泪水,那般花容失色的模样,比之自己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怎可一时气恼,责罚这般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呢?岂不是将她的心拱手让给野心勃勃的相王李旦。于是公主拂起袖子,为她轻轻擦拭泪水,语气变得柔和:

“你这般柔弱身躯,能为本宫遮挡什么风雨,能效什么犬马之劳呢?”

李枺绫犹豫片刻,还是接下了公主厚爱,此时不接她的衣袖,岂非让她疑心更重?正在李枺绫绞尽脑汁思索,如何在太平公主与临淄王之间做到两全其美之时,公主却是主动说道:

“唉,你可知道,本宫如何得知了你二人的私事么?”

“奴婢不知。”

“非是有人向本宫告密,而是我那乖巧侄儿自己找上门来。”

于是太平公主将昨日之事告诉了她,那李隆基等了足有半个月,趁着阁中暗卫松懈,终于找到机会,溜出宫来,亲自登门造访,以他父亲相王李旦名号,与皇妹太平结为党羽。太平公主深知朝堂看似风波宁静,实则矛盾重重,哪一日自己的母亲武曌身子虚弱,无力管辖,洛阳城内便要大乱。相王看似不受宠,可他终究是武曌亲子,是李家皇室正愬,论才智,城府皆在皇兄李显之上,武氏垮塌之时,李旦终有一日会露出獠牙,这个哥哥不可轻视。

李枺绫不知李隆基究竟和太平公主说了什么,总之二人应是相谈甚欢的,本以为此事就此过去,却没想到李隆基意犹未尽,那一日竟然径直对太平公主说道:

“姑姑,你府上的柳儿生得亭亭玉立,才貌双全啊,侄儿我一见如故,将她赏给我罢。”

太平公主显然愣住了,怎么这小子突兀不着调,说罢正事说私欲,而且开门见山,毫无顾虑,令她措手不及。

“你认得…好罢,有多么一见如故?”

“唉,细细说来,可苦了侄儿了,侄儿自从在紫薇城内瞥见她一眼,整日可谓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有道是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古人也未有我这般苦的。”

见他说得声情并茂,感怀肺腑的模样,太平公主不禁腹生三分疑惑,这小子莫非真的看上了自家婢女?可他才十三岁,便懂这些花花肠子,不会是有什么诡计多端罢。

“你真的这般…姑姑我本该成人之美的,可是柳儿蕙质兰心,本宫一时也舍不得她呀。”

李隆基闻言,装作一副大失所望的模样,眉宇低沉,哀伤叹息,摇头转身就欲离去,那般样子,活脱脱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年,落得肝肠寸断的下场。

“慢着。”太平公主见他这般稚嫩年轻,面上模样不似作假,应是坠入情关无疑了,一时间对这小子放了心,只将他背后的相王李旦视作豺狼,故而对这侄儿心生拉拢利用的心绪。

“本宫准许你与她相会,可你年纪尚幼,这般胡闹,取幸宫女,被人截知,闹到圣上那里,本宫面子却也挂不住,这样罢,待到你弱冠之年,姑姑便将她赏赐给你,这些年月,你可与她往来,有什么要紧的事务,皆可由她传达给本宫。”

李隆基闻言,高兴得手舞足蹈,畅快不已,连连拜谢,涕泗横流,跑出府去,公主只当他是一介懵懂少年,便不再对他忌惮,却不知自己正中这懵懂少年下怀,要的便是李枺绫继续留在太平公主府上,为他搭起这座宫闱之中,不为人知的桥梁。

李枺绫听她说完,有些哑然,心道临淄王殿下没有骗我,他真的对我有意么?我一介庶民婢女,何德何能,能让他这般喜爱。太平公主轻抚李枺绫柔软发髻,深邃的眸子仔细观察婢女神色,见她面色绯红,怔怔出神,两眼根本不在自己身上,一颗心早已飞到临淄王府上去了,便暗自放下心来,这两人应是有情有意的。

于是太平公主心中大喜,挽着李枺绫的手,引她进自己珍藏的宝库内,赏赐了她许多稀罕宝物,将她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笼络这位下属的心,却不知珍宝虽美,乃是触手冰凉的身外之物罢了,不及情意的万分之一,这个亲信的真心,早已被技高一筹的侄儿生生抢夺了去。

圣历元年秋末,突厥人大肆进犯河北,连连攻克数十州,黄河告急,武曌颁布政令,令武三思与武懿宗为行军大总管,出征突厥。武周于河南一带征兵,招募了一个月,竟然仅有数千人前来报效,群臣趁机上书,请求迎接庐陵王李显回朝,武曌在万般不愿下,秘密从房州接回了废帝,后立其为太子。皇太子李显回到洛阳之后,以李氏名义,于河南一带招募士卒,不出十数日,便有五万大军来援。

这一日李隆基大喜过望,非是为被武曌废除贬谪十四年的皇叔李显复位而喜,非是为皇叔募集五万大军,突厥人可退,河北可复而喜,而是为自己而喜。因为武曌对他的禁令也一并去除了,他被软禁阁中七年,终于得见天日,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入皇城大门,甚至出入洛阳大门,不必偷偷摸摸了。

“枺绫,自我六岁起,什么事都不懂的日子起,便被老婆娘幽禁在深宫之中,足不出户,不迈半尺,多少个懵懵懂懂的日日夜夜,没见过洛阳城外的碧水蓝天,小时候我以为自己有罪,触怒了圣上,年长之后才知道,本王什么错也没犯,什么话也没乱说,为什么幽禁我,便因为我是皇嗣,我是她的亲孙子,我姓李。”

李隆基牵着李枺绫的手,一口气从洛阳定鼎门跑到洛水河畔,背靠数里外的烟雨城池,双手叉着大腿,气喘吁吁,双眼盯着面前汩汩而流,或湍急或平缓的洛水怔怔出神。

“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封地临淄长什么样。”

“太美了,绵延千里的洛水太美了,难怪曹子建要渡洛水而作赋,这朦朦胧胧的江雾之上,缥缈虚幻,本王真的相信洛神会从千里之外徙倚而来。”

“殿下…”李枺绫掀起裙角,不让细密露水沾湿她的衣摆,从怀中拿出丝帕,轻轻为他擦拭额角汗珠,目光柔和而深情,轻轻说道:“殿下保重身子,大唐的大好河山处处皆是美景,殿下禁令解了,以后天涯海角,大可去得。”

“想想皇叔被她贬谪到房州十四年,受尽人世苦头,当真是凄惨,他曾经可是天子啊,与他一比,我与父王算是天眷了。”李隆基摇头一叹,终是把积压多年的心绪吐诉了出来,心头好过不少,而后语气轻松快活起来。

“你去过哪里么?河北,清河,你见识的一定比我多,枺绫,我想听听你的所见所闻。毕竟,从前我一直不敢问,问了便会想,可我出不去洛阳,想这些花花草草又有何用呢?而今出来了,真是想见识见识哩。”

李隆基将自己袍子一掀,作地毯铺在松软草坪上,示意她坐下,于是李枺绫紧挨临淄王而坐,两个月过去,仿若临淄王瘦小的肩膀宽敞了三分,已是能够遮风挡雨,顶天立地一般。

“殿下想知道大唐的河山么?想去看看不同于洛阳城外的世界么?”

“除了洛阳,本王便只去过长安了,犹是年岁尚小,长安的记忆也日渐模糊了。”

于是李枺绫将手搭在临淄王宽敞肩膀上,将脸贴在手上,与他依偎而坐,在他身侧吐气如兰。将自己家乡清河,将自己自小见识过的一切,悉数吐诉给临淄王听。

清河郡的故事,齐国后裔姜氏与名门望族崔氏数百年的爱恨情仇,还有河北大大小小的士族门阀,在东汉以至隋朝数百年之间的争端,或兴衰或璀璨,听得李隆基忘却了时间,忘却了洛水的起伏涨落,还有外边的奇妙景致,十几里外的白马寺,山东的泰山,山西的五台山,但凡李枺绫亲自见到过的,都悉数说给他听。

“外边的世界,竟这般光怪陆离,波谲云诡么?外边的天地,养育了大唐各色民族与山川,外边的一切,真是令本王心驰神往啊,可惜本王幽居皇宫之中十三年,这些都未曾见过,有时候本王也对洛阳这里令人目眩神迷的灯火心生厌倦,想做个游侠一般,去见见我大唐的大好河山,可是本王是皇室的子孙,本王做不了游侠。”

李隆基青涩的面容上略显落寞,尽管锦衣玉食,却掩饰不了语气中潜藏的无奈与困顿。

李枺绫本想说,许多尘世孤苦的人,想像殿下一般,一辈子在神都内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不必忍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窘迫,都是可叹而不可求,殿下却想逃出城去,过过游侠那般,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殿下当真不太知晓百姓疾苦啊。

可是转念一想,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伸开五指,贴在李隆基胸膛上,感受着年轻的心跳。

“会有的,殿下,都会有的,日月山川,就像殿下身畔人儿一般,殿下会见识到许多不同于洛水的江河湖海,也会遇见许多不同于奴婢的盛世红颜。”

“枺绫,本王不是走马观花的多情之人,亦不是过河拆桥的薄情之人,你是本王身边的第一个女子,将来本王有日月重开之时的光景,定不会忘了圣历元年你我相遇的那份恩情。”

李隆基幽幽一叹,知晓女子总是多愁善感,于是将她柔弱的身子搂的更紧了,将她五指摊开,按在自己心窝上,希冀自己胸膛的热火能够融化她在公主府沦为婢女岁月的茫茫凄寒。

李枺绫眼角有细微泪珠滑落,落在自己指缝里,被洛水的寒风吹干,不曾浸湿临淄王的锦衣,殿下当真厌倦洛阳的声色犬马,想去做一介清净游侠么?当真此生不忘自己与他的恩情吗?李枺绫不知道,便是临淄王殿下他自己,或许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