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云台宗弟子首席容明，敢问阁下大驾光临鄙宗有何贵干？”
只看身形已然丰神俊朗的男子并未搭理容明。帷帽下看不清神色的面孔细细盯了穆白与三位慈溪馆少使许久后闪身上前，带着浑厚仙力的掌风被莹白护体神光阻拦在穆白胸前一指处。
“陛、”
“退下。”
红白仙力冲撞产生的波浪瞬间将古旧帷帽掀开，赤红发尾英俊无双，眉心一点金光。任谁也能看出他天界仙族身份。穆白心更沉了几分。还是来了，来的太快。疏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景象。须发便罢了，未伤及根本。龙鳞何等贵重，这个凡人怎会有龙鳞？他是对月华做了什么？若非理智尚在，被气昏头的麒麟少神甚至想拔剑先把鳞片挖出来再慢慢拷问。
“你是谁？这块鳞片从何而来？”
杀机毕露的语气也没好到哪里去。
“穆副使，这？”
“容师兄，无碍。”
感受着微凉润泽的胸口，被问及身份的穆白嘴角浮起苦笑。
你是谁？难道他要同这位仙君说自己便是月华神君在凡间的凡人夫君？怎么配宣之于口，怎么可以。刺痛舌尖百转千回才终于吐出违心话语。
“此乃神使下界所赐护身之物。”
原来、是来寻那位的神仙。容明与司天鉴几位心下了然，沉默垂首恭谨退至旁处等候。终究是仙凡悬殊，不得长相守。
“一派胡言！鳞甲须发何等重要，月华怎会送给素未谋面的凡人。若我发现是尔等打着除魔的幌子花言巧语哄骗…”
护身之物？月华是心性纯良，但绝不会拿自身性命犯险。这凡人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若巧言令色害了月华，定要让他受尽幽冥地狱刑罚。被动了火气的麒麟少神紧紧扯着掌中衣襟，即便他没有用什么神力威压，肉体凡胎也几乎无法喘息，让他只能勉维持仪态回答。
“下臣不敢，不知神君临凡是为何事？”
“月华在哪？”
“神使在云台、”
话未说完天地风云突变。众人抬头只见道道金紫雷电犹如巨龙般划破灰暗长空自穹顶劈向重重山后看不见的湖面。雷雨倾盆而下，带着足以毁灭一切的怒气。龙女踪迹已不必再问，因为三界中除月华神君不会再有谁能引下这般天雷。至于唯二的那位也不需要。
疏瑛一想到月华被逼得引了天雷已是心急如焚，顾不得其他转身便往雷云的方向飞去。
^夫君，如果风平浪静的话，说明我轻松解决了魔兽。咱们速去青云殿碰头然后合力围剿柳康和魔物。但要是打雷了的话、事情可能不顺利。你一定要和容师兄守好各处关口哦。^
^凶兽再强应该也强不过霆霄，我争取速战速决。不到必要关头绝不打雷。^
^下游百姓为重，万事拜托夫君了。^
^千万别担心我，一起加油！^
阿月。
是为夫无能，今时今日依旧护不住你。见身形落寞萧瑟的谪仙郎突然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记响亮耳光，在场众人皆是满腔疑惑。但他们如何问得出口，便只当做什么事都不知道。
“容师兄，石阶盘如何了？”
冷不丁出言提醒，容明急忙将天盘拿出。一眼暼见网格线点波动走势便令他大惊失色。代指北卯山口的石子竟然开始慢慢在光点冲击下出现细如毛发蛛丝裂纹！这、这是天阙将倾的预兆！
“童师弟。快，你快快赶去山门石碑后敲钟。不惜一切代价，即便是性命！”
“可那是口哑钟，从未响过…”
“现在应该敲得响了。”
“是！必不辜负师兄托付！”
童无忌也随周肃渊学过几年天盘操控之法，怎能不明白此事有多紧要。御剑掐诀的指腹都快被指甲压出血痕，极速消失在层峦叠嶂中。谁人才能挽天倾？容明紧抿嘴角，手持天盘一言不发直奔北卯方向而去。穆白等紧随其后。飓风猎猎中，狂暴雷鸣如战鼓般敲击在所有人心头。
艹，痛啊。
力竭瘫倒在只剩最后一口气的魔蛟身上时，李月觉得自己这次应该是真要被痛死了，比紫极雷海更痛好几倍，这回可能真的要死了。毕竟上辈子真的要死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痛过。不说已经烂到没眼看的腰腹血洞，甚至就连下颌都几乎撕咬至脱臼，怎么也合不拢。狼狈至极。高低好歹是条龙，竟被逼到了请天雷这般田地。涂墨四舍五入也是陆道机的儿子。
难道，她真的欠了姓陆的？
“你要死了。”
“嗯。”
“下辈子换个活法，堂堂正正些。”
“好。”
他哪里有什么来世。看着重新浮现在天际的艳阳，魔蛟碎金瞳仁微阖，神态惺忪祥和。若非它周身灵力已经开始消散，半点看不出将死的衰败之感。这一生为何执迷不悟呢？明明只是有一点不甘心而已。明明刚到烟火人间时也曾想过要享受劫后余生的庆幸。
哪怕无人在意无人知晓，哪怕面目可憎可怖。
“公主还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你有病吧，我跟你说了几遍我不是什么公主。我是陆道机他姑奶奶！”
“嗯，您是他姑奶奶。”
“这还差不多，你叫什么名字？”
“涂墨。涂染天地的墨色。”
“好，我记住了。不过我真的再说最后一次，我不是天界公主，也不姓陆！”
“您不恨我么？”
“恨啊，怎么不恨。你这个疯子不仅想要拉着千千万万的人间生灵玉石俱焚，还想趁人之危强暴老娘以此膈应天界仙族。可你都要死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坏人想解脱真容易。”
“抱歉。”
“这句话留着去幽冥赎罪慢慢说。”
“好。”
生前明明是漆黑如墨罄竹难书的凶兽魔蛟，灵散身消后留下的元丹却澄净透亮如世间难得美玉。看着漂浮在爪心的珠子，遍体鳞伤的白龙久久无言只默默垂着眼帘。说来说去，还是陆道机的错。等到魔物都被诛灭人间应该会很快恢复往昔繁华安宁吧，可自己和穆白又该怎么办呢？
请雷自曝踪迹，她很快就要被寻到了。
可还没有缓过剧痛的龙女哪里知道不是何况，而是已被寻到。火玉麒麟便自远方脚踩祥云踏水而来。月华，我终于找到你了。可你怎么过的不好？眼前遍体鳞伤血迹斑斑的残破龙身令麒麟悲愤交加，低头舔舐间低声嘶吼咆哮不断。该死该死该死，这些魔物都该死无葬身之地！
“月华，是谁伤了你？”
“疏瑛？”
“是我。对不起，都怪我来晚了。月华你忍着些，我马上帮你止血。”
李月呆愣看着身旁的麒麟利落吐出通红内丹，将源源不断的仙力输送到自己体内。
是疏瑛、可疏瑛他怎么来了？怎么这么快，只是他独自来的么？明明刚打雷…
新伤旧伤一起爆发，任麒麟如何努力白龙都在不断咳血更是筋肉颤抖。疏瑛心疼惊怒到难以复加，低头一下又一下将已然脱臼撕裂的嘴角鲜血舔去。明明当年月华神君是活蹦乱跳消失在自己眼前的，明明凤翎姑姑所卜卦象是上吉。九重天的公主在凡间到底经受了多少苦难？
“我这就带你回九重天去找陛下。”
“疏瑛，我没事。”
“你伤得太严重了！”
“忍忍就好，还有更重要的事。”
都疼得快要失去理智了，李月哪里不知道自己的伤有多严重？可青云危局让龙女只能强撑化为人形向岸边飞去。麒麟又急又气，无奈化形追上将她打横抱进怀中。不该是这样的，怎么虚弱得像是落花一般。苦苦寻了数年，骤然重逢却是这样的场景。疏瑛连手臂也不敢不舍得用力，生怕怀里琉璃做得身躯碎成一地。双眼赤红又晶莹。一滴泪落，刚刚好砸在李月侧脸又轻又重砸到她的心里去。自己走失的这些日子，凤仪她们肯定都担心坏了吧。
“月华，你好好歇着就是，除魔交给我。”
“疏瑛，我不会有事的。”
“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
“这不是好好的等到你了么？”
要不是已经没有了力气，李月特别想抬起手回抱一下好友。自己方才怎么能用那般卑劣自私的想法揣度想他，甚至想要躲开他。天界好友也是自己的牵挂之一啊。疏瑛从始至终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担心自己而已。怀中面白如纸的娇颜先一步示弱，疏瑛此刻即便有再多气也只得憋回。
“不是除魔么？走吧。”
“咱们先去那儿，青云殿。”
“好。”
被天降神剑当胸贯穿的柳康像是旗杆般笔直竖立在大殿广场正中。在同生蛊作用下，摔倒远处的柳枫也当场吐出一口黑血。但毕竟是母蛊，所受波及不大。性命总归暂时无忧的。
突生变故令全场鸦雀无声。哪怕有这来路不明的天外飞剑相帮，慑于柳康修为威势的众人依旧不敢轻举妄动。要知道天魔之体几乎不死不灭，早已非凡人能应对。千年前那般灭世浩劫就是因为有天魔！余檀认出霆霄周身弥漫着的至高无上神龙气息，终于放下悬了许久的心来。
“这一劫，应当度过去了。”
“余公子的意思是？”
“此乃司掌三界之神兵利器，无所不克无所不破。定是阿月在出手相帮，所以诸位不用再为魔物担忧了。柳康必死。”
“原来如此。”
闻言巫洛自然动心。立刻便打算飞身至柳康近前亲手了结他的性命。没想到竟被余檀伸手拉住了袖口，满脸写着不赞同。
“阿檀哥，我要去杀了他。”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先别靠近。”
“可你不是说…”
“洛洛，看。”
不明所以的大巫疑惑转身看去，登时被柳康癫狂疯魔的举动惊至哑口失言。不止巫洛，在场之人无不大受震撼。周韵也急忙同许焰一左一右将崩玉搀扶起身。
只见那天魔柳康竟然在一次又一次伸手试图握住剑柄，可都被霆霄周身的雷霆击退。越挣扎剑刃捅得便越深，直至完全穿透只留剑柄在尽数湿透的玄衣之上。浑身已成血人的天魔就这么背负长剑踉踉跄跄往柳枫走去，哪怕每走一步都足以让他神魂撕裂成碎片。
“姑姑。”
“姑姑。”
“姑姑不要离开康儿。”
冤孽。
柳枫缓缓伸出手，温柔又冷漠为跪倒在自己身前的男子擦去眼角血泪。
你我姑侄姐弟师徒一场怎会走到今日？千年申山何至走到今日？若一切因都源自己而生，这恶果便也由自己摘下吧。到此为止。
“姑姑答应过你，便不会失约。”
“康儿好开心。”
柳康迷恋贴上温热素掌，嘴角露出释怀的笑容。神情也无比虔诚安宁。能有这肆意放纵的四年，此生足够，虽死无憾。从柳家到自己，现在该还姑姑属于自己的人生了。谁也不能再拘着他的小姑姑了。缓过一口气后柳康生生从丹田灵台处将玉蚕般的同生蛊掏出，颤抖递给柳枫。
“姑姑，这四年康儿从不后悔。”
“你这又是何苦。”
“同生蛊的母蛊对您的身体和修为都有好处，这子蛊您一定要让他、服下。”
“子蛊？”
“嗯。子蛊永不会背叛母蛊，终生供养反哺。就像康儿从未想过伤害姑姑。”
秋水明眸看着掌心轻若鸿毛的玉蚕许久然后竟突然效仿柳康抬手便将自己灵台母蛊也挖了出来。在惊愕声中撕下块衣角洁净处，用玄霜将一大一小两只同生蛊送到巫洛身前。柳枫出手利落迅捷，全程只花了不到一息的时间。没给在场任何人反应阻拦的机会。单薄素衣已是血流如注。
“柳家主？”
“今日巫族圣物得以完璧归赵，在下终于可以安心去幽冥地狱赎罪了。”
“柳康的罪自有他自己承担。”
“昔年我身为申山之主却无能失察酿成人间此次灾祸，当居首恶死有余辜。在下自知无颜求诸道友和大巫网开一面，可柳家之内并非全部堕魔，不知情者未曾沾染鲜血者甚多、”
“姑姑、”
“你给我住嘴！”
或许呵斥太急，柳枫猛然跪地呕血不止。一手捂丹田血洞，一手撑地才不至于瘫倒。听者无不悲戚沉痛。可没人有立场替巫洛替巫族替死去的千千万万人出声。祸不及妻儿的前提是惠不及妻儿。这样简单的道理谁都应该明白。就算不知情未沾人命又如何？申山的一切都已带有原罪。即便这位真正的巫族血脉要将这灭族之仇如数奉还，屠尽申山满门也不为过。
所有人都在等待宣判，可唯一的判官看着玄霜剑背上的两只陌生的娇憨玉蚕只感觉无比可笑无比悲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为它，屠尽了西云巫族？它便值族中所有人性命？真是荒谬得让西云覆灭的像是一场笑话。余檀默默紧扣巫洛颤抖双手，轻抚无声安抚。
巫洛的泪水已经流干。闭眼许久才能将胸中翻涌血气压下，待到能完整说出一个字才敢将同心蛊收进蛊笼锁中养着。
“不屠山但也不会放过任何魔物。”
“多谢大巫。”
得了允诺柳枫起身绕至柳康身后环抱，在天下宗门见证中屈膝弯腰一寸寸将霆霄送尽自己的胸膛。天魔之体？或许她才是这世间的第一个。
神剑无情贯穿姑侄二人，远看好像是少女俯倒在男子脊背上安宁沉睡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