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人流如织，车水马龙。处处高楼大厦，白日里也是灯光霓虹。医院更是摩肩接踵，人声铃声广播声混杂纷纷。
“诶诶诶，这位小姑娘，你知不知道内科往哪边走呀？”
“内科？”
“对啊，内科怎么走啊？”
“这是哪儿、医院？”
“对啊！你这个小姑娘是爱开玩笑、”
话未说完同行的大娘忙将她拉住挤眉弄眼示意去往别处，边走边咬耳朵。
“都穿住院服，脑袋缠着绷带。你晓得哪个科啊，别问出了什么毛病。”
“看她的精神状态确实不不对劲。傻愣愣站在路中间发呆，可能真有问题。”
“看着多干净乖巧一姑娘，不知道遇着什么事了，住院也没家属守着。”
“唉，可怜。”
短发齐肩，身着蓝白条纹住院服的清秀女子依旧呆立在原地。双目空洞，毫无波澜的听着远处两位阿姨的议论。医院大厅依旧人来人往，匆忙步履不停。消瘦身形在宽大衣衫中越发单薄，像一片断线风筝飘飘荡荡最后随风困于孤岛之上。
“受伤不好好卧床休养怎么到处乱跑呀。你是多少床的，我送你回去。”
“我不记得了。”
“叫什么名字，来我帮你查一下。”
“李月、我叫李月。”
“哪个月？”
“月亮的月。”
“好，你先在旁边坐着啊。我查查住院系统资料，等会儿就送你回病房。”
护士长刘梅弯腰在咨询台电脑前，鼠标键盘清脆点击响声后屏幕上便出现了李月的入院资料。刘梅大致扫过，惊讶转头打量着身旁文弱的年轻女子。
“见义勇为，姑娘，你真了不起。”
“我不太记得了、头很疼。”
“你是两周前被110送来的。当时伤的可严重了，抢救到天亮呢。恢复的不错，头疼记忆紊乱的情况会减弱的。”
“原来如此。”
“来，我先送你回病房。虽然可以出来散步透透气了，可怎么不叫个护士陪着啊。”
“可能是因为睡迷糊了，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边。谢谢您。”
“小姑娘看起来秀气，说话也温温柔柔文邹邹的。没想到那么勇敢。”
女子有些害羞的摇头笑了笑，随后垂头跟着护士的步伐往视线中越来越清晰住院部方向而去。想来是身体太弱，只出来这么一会儿已经累极。走廊中穿梭在一蓝一粉身影旁的每个人仿佛都是舞台上应该出现的角色，林林总总形形色色。用或静或动的表演将死寂渲染出生机。
因为有了这次交集，每天跟着主任查房早晚时护士刘梅都会格外关注几句303床的病患。问问她饮食如何，睡的好不好。头还疼不疼，吃药反应大不大之类。小姑娘可能是孤身一人留在大城市打拼，也没有家属照顾着，多可怜。病房中虽有三个床位，但目前就住了她一个。因为小姑娘为人和善，刘梅和负责这间病房的护士张倩有时也愿意过来陪她吃饭聊天。
“你怎么不通知家属来陪着呀？”
“对啊，虽然恢复的不错。但也还要住一段时间才能出院呢。”
坐床上的病号正专心扶着小桌板吃着玉兰鸡片和鱼肉蛋羹。不大的嘴细嚼慢咽吃得十分香甜，好似每一口都在细细品味。也不知她是本来就吃相文雅还是真觉得这寻常食堂手艺美味至极。
“不想让爸爸妈妈担心。医生护士都很负责，公司的事情也有警察帮我打了招呼。带薪休假还有补贴，挺好的。”
“等你爸妈以后知道了得话一定要心疼死你，儿女可都是父母的心头肉。”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好住院养身体就是我现在最该做的事情啦。”
李月有些不舍地喝完最后一口杂蔬汤，擦过嘴后侧过视线静静看向窗外绚烂秋色。明明旁人住院都苦兮兮的，怎么轮到她就像度假一样悠然。不仅觉得消毒水的味道闻着安心，甚至连医院冷冰冰的摆设也让她很有安全感。好像一切本就该是这样。
对，
就该是这样才对。
病房中的屏幕来来回回放着几部家喻户晓的经典电视剧和电影。可能因为网络不佳，不仅画面时快时慢的跳屏，台词也有些模糊不清了。但唯一的观众并不在意依旧看的津津有味，将它当做难得的消遣。床头柜抽屉里若隐若现的手机却从未见她用过。
不需要联络家人朋友么？而且智能手机玩着可不比看电视有意思的多。
或许是真的不需要吧。
傍晚时分李月会拜托张倩扶着自己到楼下走走，其余时间一直静卧修养。三餐服药与主治医师查房的时间极为规律，日复一日仿佛都是在过着同一日。换作旁人只怕早对这样枯燥无聊的日子厌烦困倦了，但李月的身体却恢复的越来越来快，面色也从苍白变得红润起来。身体肉眼可见恢复，病人每天的生活却除了菜谱外没有任何变动。依旧还是那些药，依旧遵循医嘱卧床静养。待到夜晚入睡后，303床头的呼吸也依旧平缓悠长，想来不曾有过梦魇。窗外车水马龙的虚影之后却是缥缈龙云古树金鳞轻摇。
“恭迎陛下出关。”
待那道与足以旭日比肩的身影缓缓出现在龙云古树之下，疏枰与等候已久的宸极宫众仙官神使于结界外齐齐躬身行礼。
陆珩抬手抚摸着那片藏在重重金鳞之下的银白色新叶，深邃眸光几度摇晃。待回朔完寝殿所发生之事，玉骨长指骤然紧握成拳背在广袖之下，结界随之轰然碎裂。阿月果然不愿更不喜强求，甚至比梦中那世更加决绝。可他就那般不如那凡人么？
“月华神君现在如何？”
听到自家陛下出关第一句，疏枰在心中大大翻着白眼。现在知道着急了是吧？
“微臣正想向陛下禀报此事。月华神君不知何故欲强闯天河司下界，为此身受重伤陷入昏迷。幸好于性命无碍。如今神君在五重天养伤，暂由凤仪少神代为照料。”
“天河司天将如何能伤到她。”
“有霆霄庇佑，寻常天将的确不能伤到神君。可陛下您有所不知，神君她乃是自伤，就连臣与凤仪少神也无力阻拦。”
若非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瞧着，疏枰真想将那一盒龙鳞扔到依旧波澜不惊的巍巍天神面前让他好好看看自己闹出来的事。可疏枰看不到无情神像负在身后的手已经捏出血印，神魂更是呼啸涌动。因为他知道，龙女想逃开的不是天界而是自己。
陆珩无力垂下眼帘。脑海中一幕幕浮现跌跌撞撞走出宸极宫的身影，悔恨交加。阿月心思实则最是细腻。看过那些画卷后她不只会当曾经信任依赖的天帝是心思卑劣的小人，只怕还要对此界生出厌倦之感。阿月会原谅自己么？
若无那场梦境和眼前种种，刚出无极域时的陆珩心中定满是笃定与期盼。此刻只声心如死灰苦到喉头。甚至没有勇气告诉苦等百余载的妻子，为夫回来了。爱憎分明如她，不仅不会认自己还要同自己断个干干净净。就像在那场梦境中一样。
“随孤去五重天。”
“是要接月华神君么回九重天么？敢问陛下，是要将神君接到何处？广寒宫的匾额已被神君离开前一剑劈了，想来神君她醒后也不愿看到自己身在广寒宫中。”
颜锦颜霞等仙官跪的笔直，大气也不敢出。提心吊胆听着疏枰神君含沙射影。三界至尊却只苦笑出声。陆珩记得，阿月曾说她本就不喜广寒二字。因为那是关押月中仙女的金笼。如今又惧怕自己，哪里再愿身处囚牢之中。可纵使她有千般怨万般恨都好，怎样冲自己发泄都好，为什么要那般伤了自己的身体。
“亦可与孤同住宸极。”
“宸极宫乃天帝宫苑，月华神君乃外臣怎可暂住。不如就在五重天？”
疏枰抬首目光如炬等待一个答案。
事已至此，是进是退？
“孤的天后自当与孤同住，广寒与宸极无二。”
听到这般斩钉截铁的回复，疏枰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
看来是半步不让了。众仙官神使心中也是唏嘘。如今天帝陛下金口玉言，月华神君便是铁定的天后。彼之蜜糖，乙之砒霜。且不论小天后流言成真会在天界百族掀起怎样风波，陛下能不能将神君带回都是个未知数。
“是，臣等明白。”
待目送一金一篮两道灵光极速掠过天穹，颜锦有些脱力的晃了晃身子。颜霞亦是满面忧心忡忡，等到屏退左右后二位仙官并肩移步到殿外云亭中坐下。
“陛下应当不会迁怒与我等。”
“难料，神君的状态你也看到了。”
“月华神君贵为龙女，有天道庇佑自会逢凶化吉。此次劫难定能安然无恙。”
“是么？且不论神君何时醒，她与陛下之间都有越不过的纠葛。情劫难渡。”
“可你我跟随陛下已有千年，陛下可曾做过什么失德之举？或许只是误会。”
“情之一事，只能从心随意。纵使是金瓯无缺如陛下也不能例外。”
“明明是天造地设的般配…”
“是啊，明明天造地设。”
疏枰何尝不如此想。只是几度想要开口问出心中疑惑都被冷冷目光逼退。上下难安地飞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住开口。
“陛下，您真的决定了么？”
“嗯。”
“可月华不愿，您当如何…”
“孤会等到她愿意的那天。”
“甚至愿意让她去凡间？”
“你想说什么。”
“强留月华在天界只会落的个两败俱伤的下场。月华昏迷前曾与我和凤仪告别。话里话外已有看破执念之感，所以才会不惜一切强闯天河只求自由洒脱。”
“孤都知道。”
“那您还、”
“大错业已铸成，唯有尽力补救。如果红尘繁华是她心中所向，孤愿意。只是需要她再委屈些时候，且等几千年后。”
疏枰无言以对，之前心中有千般万般的火气也被始作俑者周身比云海更浓郁的心碎与哀恸给冻的偃旗息鼓。毕竟于公于私他都是站自家陛下这边的，若非深爱入骨怎舍得遂她心意让龙女同凡人先成了亲，一时之间情难自控也在情理之中。
“这几日凤仪都有与我传讯，月华她的状态着实不太好。您先去看看吧。”
陆珩垂眸只无言飞驰。就连善于揣摩帝子心思的疏枰也不敢出声再打扰，恭谨跟随于金玉长袍身后。因为他知道这已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帝痛极悲极的模样。
如今侍梳侍妆每日能做之事只有定时掐诀为自家主君梳洗清理血迹。一十八处血流如注，任谁看了都会为止不忍。
怎么就止不住血呢？神君面色都一天比一天更苍白了，什么药也喂不下去。侍妆眼角通红的掖好被角，然后用浸了菩提浆的玉匙一点点替昏睡的月华神君润唇。
这些日子凤族还有麒麟族所有长老都来诊过脉了，拈着胡子沉吟许久之后都看着笼罩在凤翎徐徐光雾中的龙女叹气。
寻常情况下，以真龙体质这点伤算什么。根本不会伤及性命，就算更严重些也能养回来。灵台裂缝虽有凤翎滋养的缘故没有扩散加深，可这位月华神君不知抱着怎样的死志偏偏抗拒一切外力相帮。她头顶翎羽不过能耗着让灵台裂缝不再继续扩散加深，但生机依然时时刻刻都在从裂缝中流逝。只出不进只消不长。若不能及时堵上这个口子，或许惊艳三界的龙女将成为昙花一现的流星…莫非是天道不佑，如今的天界才会留不住雌龙？都是活了数万年的老天尊，想到这一关节心头不免涌上几分忧虑。
此后栖梧宫外结界重重，甚少有仙族走动。浓郁如雾的纯净灵气像是流淌的云团一般包裹着这处仙境，神秘幽静。
近乡情怯。
随金光凝聚现身的天帝感应着结界内那道爱入骨髓的气息，眼尾比紧抿着的唇瓣更红。血，很多血。他的妻子不仅因为他受了很重的伤，神识更薄弱的像纸一样。就这般厌憎自己以至于想要逃离天界么…阿月，为夫后悔了。想到历劫前心中那些自大到有些可笑的打算，陆珩眼波微抬周身便有雷霆闪过。贪嗔痴怨，处处皆为心魔。若愿意摒弃那些见不得光的念头事先给阿月留下几分线索留下几分余地，何至于此？那人说得对，即便重来一世有不同相遇自己依旧会犯错。因缘早定，合该有此恶果。
“陛下、”
疏枰心有戚戚然的拍了拍被波及的衣袖，欲言又止。算了，少说两句。
“表哥，您终于出关了。”
凤仪自殿内快步而出，地面灵雾被她长长的裙摆拨开又慢慢合拢。摇曳而起沉坠而落，雍容无双的面庞上满是忧愁。天帝颔首进殿，不再言语。凤仪与疏枰四目相对，无奈叹息后提步跟上。迷失在云雾仙境中的龙女静静躺在锦被中。若忽略那些血气和苍白面色，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眉头舒展平和。分离不过百十余载，曾经两心相知的夫妻已隔着难以逾越的天堑鸿沟。陆珩坐在床边用视线近乎贪婪的描摹恬淡睡颜许久才小心翼翼用指尖轻抚。由额发至眉眼再到面中与鼻唇。其力千钧，其力鸿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