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梦，即便是大梦百年见惯世间悲欢离合的月华神君也是第一次做。或许因为数年都做同一个梦，因而梦境中的她浑然不觉周遭是一场虚妄。只在最后关头才猛然惊醒，选择用飞蛾扑火般的决绝来了断彼此纠缠。即便在梦里，她也再不忍看曾经的爱人为她失去什么了。
高高的宫墙内有世间极致的繁华，只是这繁华与人心丑恶从来相伴相生。哪怕是皇家血脉，落到冷宫里便卑贱如蝼蚁。看着前来讨要饭食的少年，内侍们笑作一团。还皇子呢，瘦巴巴的狗一样。
“哟，可不是咱们这些奴婢故意克扣殿下同陆美人的份例。实在是内务府同膳房那边没送，许是这几日忘了吧。”
阶下瘦削至极的千年衣衫单薄，本该如瓷如玉的皮肉上已有灰青浮现。而屋内正围炉煮茶，半新的冬衣一看便暖和。少年捏了捏拳头，面上是不符合他这样年纪的深沉。他想今日必须带回去什么才行。
“你们已三日不曾送过、若我同母亲因饥寒死于屋内，公公们也难逃干系。”
“殿下，咱们也是按吩咐当差。内务府和膳房都没送，咱家也不敢给您啊。”
若真是外面哪位主示意要让这对母子无声无息死在这隆冬腊月里，内侍克扣吃食冬衣算什么。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少年生来便过惯了，早已学会如何同喜欢肆意作贱无权无势者的阉人打交道。
“可我与母亲再多撑一日或许便有转机，公公们不愿再等等么？”
当季的冬衣少了，吃食没了。炭火却不曾动过。听少年如此说，正讥讽看戏的内侍们一时间也琢磨不透内务府的意思。外面既不曾做绝或许当真只是略失惩戒而已，没想过要了这对母子的贱命。主事的黄公公勾着尾指品完盏中热茶，眼角稀疏的精光慢悠悠绕过少年皮相。
“咱家也不是铁石心肠。冬日里来身子有些不爽利。殿下若愿意屈尊降贵给咱家按按，没有的份例也能匀出来不是？”
风雪中少年的拳头捏得愈发紧，最终从青紫干涩的嘴唇缝隙里吐出来一声好。
阴暗带着经年不散腥臭的内室中，即将被一群阉人被褪下单衣的少年像折翅飞鸟一般。窗格透过的昏暗光影三三两两打在他的脖颈上，周遭笑声淫邪至极。屋顶瓦片轰然碎裂，片片坠落狠狠砸在内侍们的脸上身上，血肉混着惨叫此起彼伏。片片飘下的雪花轻若无物吻在少年鼻尖，用沁入骨髓的冷意唤醒他的神智。黄公公捂着血流如注的额头，先是看向房顶再看向身旁毫发未损的少年。惊恐与恶毒在眼底来回交织。皇族血脉当真有上苍庇佑不成，即便是个冷宫的杂种！
“还不快将他请出去，连冬衣冬被吃食一并送到清霜阁。都愣着干什么！”
清霜阁中的女子依旧坐在窗前，仿佛感知不到严寒。当真是白过霜雪容似春花的美人，只不能看那双空无死寂的眼睛。
头破血流的内侍们将份例扔在廊下便匆匆离去。少年赤足在雪地里，双手提着食盒。怔愣想着方才他见到的是人是鬼。
“母亲，粥好了。”
陆美人并未被明旨打入冷宫。某夜偶然承宠后便被封做美人，谁知她竟性子刚烈到不愿接内务府的恩旨。定国当今皇帝并非无德之主，得知此事并未降罪。只让内务府寻了个偏远僻静处养着。直到她的肚子再也藏不住，妄图私下堕胎时后宫才记起有这么一位美人。因服下的虎狼之言过多，太医断言皇嗣即便能保，生下来的也不是康健胎儿。嘉远帝再是仁德也不愿见他的后宫女子如此。直言随陆氏去，生死有命。此后清寒阁便成了实际的冷宫。
十数年来，还知晓陆美人的后宫嫔妃与宫婢内侍无不笑她傻。本可好命生下皇嗣，荣华富贵无边。偏偏要自取灭亡。也不知那孩儿是何模样，可别是天残。可怜金贵无双的血脉托生到下贱人肚里去了。
至于在那之后进宫的，谁还晓得走位陆美人。只怕嘉远帝本人都不记得。清寒阁也成了除有人定时送份例外，看不见半点生机的破败宫苑。一落雪更是寂静。
女子直到矮几上热气快要散尽才将缺口的瓷碗端到唇边食不知味的吃着，窗依旧未关。换上冬衣棉靴又吃了热食的少年气色已好了许多，玉面之上红白分明。正依在廊下，用枯枝往复挥打着雪花。
少年名叫陆白，这名字是陆美人在神智清醒时起的。嫔妃没有为皇嗣起名的资格，但不被承认的血脉生死亦无人在意。
陆白觉得他今日见到的应该是鬼。因为后院凭空出现了码放整齐的柴火和两大篓木炭，装碳的破篓是枯藤才编的。但他想了许久也想不通这鬼此举何意。
她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
是的，她。
少年受辱时自头顶破洞清楚看见了那鬼面容，分明是二八少女。但他不知的是那鬼此刻还在清寒阁中，就在屋脊赏雪。
这是来自异界的李月意识苏醒后的第一六十八天，破壳化形的的第四天。可她还是不知如何面对眼前局面，茫然的很。
天道大人是大手笔，把自己变成了会法术的仙族。可怎么把蛋随手扔在定国皇宫啊！她八成大概率是元丹漏网之鱼啊！
要不是她机灵吃完蛋壳毁尸灭迹就趁夜色裸奔跑到了僻静处躲着，只怕会被司天鉴当场拿下然后剖丹吊挂鞭尸。若问怎么不枉宫外跑？定国宫墙法阵无数，跑不出去怎么办！后宫限制小女人多，等安定下来再跑才稳妥。至少能找身衣服穿。
但当有了衣穿吃上饱饭在定国后宫转了几圈看够新鲜花样的女子想回据点美美睡一觉时，才发她闯下了弥天大祸。
当初还未破壳刚获新生的异界魂魄意识并非被完全禁锢在池底。虽然感应不到太远的地方，只刚刚覆盖住司天鉴。但已足够满足她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了。
得益于这具身体过目不忘的天赋，李月将司天鉴中教习的法术无师自通。连定国风土人情和皇城中事也能说上一二。满心等着以后闯荡人世间，开启美好旅途。
元丹又如何，只要藏得好不被抓。在这能修行的奇幻世界岂不是天高任鸟飞！
现在，她能走也走不了。因为只要一想到廊下的少年因为自己随意偷走的衣物和吃食受到了怎样的折辱，母子差点死于饥寒，李月便愧疚得想一头撞死。还是等过段时间再走吧，顺便多学点法术。至少帮这对母子挺过冬天。毕竟自己的隐身法术在皇宫来去自如，也不受阵法限制。应当足矣在普通人中自保。至于开春出宫以后…就走一步看一步好了，慢慢来。
看雪看得腻了，女子跃下屋脊走到廊下少年郎身前。感叹不愧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他母亲美，父皇俊。虽然是小小的人儿已经能看出谪仙般地绝色胚子。可惜命不太好，注定要被埋没在吃人的深宫。
陆白并不知自己正被女鬼近在近在咫尺的打量着，也不知她心底那些怜惜。他在想这场雪还要下多久，春天何时会来。
陆美人的份例比不上寻常大宫女，再养一个孩子着实有些捉襟见肘。已有十三岁的陆白尚未开蒙，纸笔都未曾有过。清寒阁仅剩几本未被陆美人撕毁的都是名家典籍，即便他资质超凡也不能通读。
但聪明人也会用笨办法。这几日得以饱腹安眠，天光尚好的时候少年郎便会折枯枝在雪地上一笔一笔临摹着圣人词句。
笔力生疏，形状却是分毫不差。
青竹盛雪，木叶萧萧。美人单衣临窗用一柄残萧吹奏着断断续续曲调。司天鉴蹭课而归的少女一回来便见如此景象，本带着三分轻快笑意的眼角慢慢垂了下来。
深宫真是个吃人的地方。她又不像自己可以修行，如何能过上想要的生活？何况已经被折磨疯了，再无半点生机。
少年还在写着。
破败宫苑，瘦削身影。被大雪覆盖的院落却铺满了大字。圣人之言此刻仿佛是帝王脚下群臣，而未来的帝王正在成长。
直到双臂冻僵大雪又纷纷扬扬，陆白才将枯枝随手折成小段往西侧偏房去。之前的小米还剩一些，还是煮粥吧。明日又到了该发份例的日子，希望这次容易些。
至于那鬼，少年想她应该走了。人世间尚不曾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何况鬼物。
晚饭是母子俩难得的荤腥。以前也曾有过，但都被陆氏扔出窗外。那时还没有桌高的小陆白不解，见吃了饭食的鸟雀顷刻间暴毙才明白。缓了许久才收拾残局。
鸡汤的分量刚刚好，还有一碟玉兰菜心一碟藕泥酥卷。只是食盒同餐具太过华贵，不是冷宫该有的东西。因而饭后便被通通砸碎埋进了竹林下，能工巧匠雕刻而成的食盒一把火变成了铜盆中热水。
做完善后的少年面上依旧有从未出现过得紧张与忐忑，躺在床上紧紧捏着手中纸张。借着窗外雪光一字一字辨认着。
吾乃清寒阁守护灵，近来相帮你们母子只是因为见不得脏东西。无需害怕。
直到少年的吐息变得平稳绵长，瓦上半躺少女才睁开眼睛。叹气一般对着头顶亮晃晃的大月亮摆摆手。小朋友的戒心真是太重了。要不是自己急中生智牵他袖子写条子给他看，大老远的岂不白跑一趟。
以后要如何帮还得琢磨琢磨。自从差点害了人，李月是再不敢随意现身沾染因果。即便身无分文也只敢劫富济贫先观察是否能偷才偷上一星半点。幸运的是她这具四脚蛇身体好像本身的修为就不错，即便在司天鉴溜达也没被发现。
在守护灵的庇佑下，清寒阁的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的在腊月里走着。转眼便到年节时分。巍峨富贵的皇宫处处挂上美轮美奂的彩灯。不论身份尊卑贵贱，人人相见都比往日多几分笑意。但弯弯眉眼背后的究竟是真心还是刀子就不得而知了。
王氏继后执掌凤印已有六年，自入宫便是专房之宠。入宫不到两年更诞下中宫嫡子，可偏偏夭折了。掀翻整个京都都没有查出半点蛛丝马迹。之后任她任王家任嘉远帝请多少名医进宫喝下多少调养身子的药，肚皮都再没有半点动静。如今嘉远帝已年近不惑。如何能不急？总得有个自己的孩子。它日神殿遴选出个外家不逊色于王氏的皇子，太后之位还不知花落谁家。
天下哪有两宫太后的道理，届时嫡亲谁为尊？
新岁合宫夜宴，满殿宗室亲贵。宴前帝后在百官恭迎之下前往正阳殿与城门外百姓普天同庆，一时间灯火通明如白昼。
“为何上天如此薄待臣妾？陛下有皇子十三，公主十六。可臣妾失去了璃儿。”
王琅待字闺中时便是京中一等一的红尘富贵花，如今更添雍容美艳。漫天烟火映照的绝美面庞上缓缓滚落一滴泪，但未到腮边便被身侧的嘉远帝抬手细细摩挲而去。嫡子夭折是他与她一生之痛，但他会让他的皇后会是太子唯一嫡母。
合宫夜宴之上淑妃被查出曾在皇后饮食中动过手脚，嘉远帝震怒。当庭降旨将淑妃褫夺封号贬为贵人，淑妃所育二皇子五皇子为母求情也一并得了严惩。直言其母之过，教出有异心的皇子，不堪大任。
至于淑妃母家恩远侯府，当夜宴后自然是一星半点的赏菜也没有分到。手握两位成年皇子的司马世家骤然失势的消息就像是一个讯号，告诉京中所有人神殿遴选前的争斗开始了。太子之位将见分晓。
楼阁之上的外来客不曾错过这一场烟火也不曾错过烟火下的苍凉与肃杀。
大年初一，陆白在昏暗厨房见到了整整齐齐的文房四宝和开蒙书本。还有依旧半披散着头发女鬼。不、应该是清寒灵。
灵物应当不畏严寒。她的青丝与衣袖都在寒风中飘扬着，配上那一双明亮清透至极的眸子，浑身写满自在风流与随性。
“你莫怕，我已经在此处许久了。”
女子有些不好意思的轻咳两声，随即抬手指向案台上的书本。一一细说起来。
“我之前见你会识字，所以从外面书局买来了这些。虽然以你的年纪开蒙有些太晚了。但你聪明，定能后来居上的。”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虽是小孩子，我也不瞒你。我修行遇到了些瓶颈，需要在红尘中了却一道善缘才行。以后姐姐护你平安无忧，你每日向上天诚心祈祷姐姐修行顺利可好？”
“为何是我、”
“皇族信奉的念力远超寻常凡人。我们精怪都不做亏本买卖，我可是在定国皇宫找了许久才选到这么个冷宫皇子。毕竟旁的皇子公主我也摸不着边不是。我说的这些，你能听懂吗？咱们是互帮互助。”
“只需向上天祈祷即可？”
“要诚心！你可不能背地里咒我！”
如此通顺的因果由不得少年不信，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将目光移向案上笔墨纸砚许久最终点头答应，低声道了句好。
窗台上半坐着的女子如释重负地笑出声来。配上她这副不正经的打扮着实像是个奸计得逞诱骗凡间少年郎的妖精，更让陆白放松戒心。只要是有利可图就好。
因为他知道即便是身子不康健不被承认的皇子，只要还活在这深宫之中便总会许多双眼睛盯着。此刻有一个能在宫中走动的精怪，能护他平安的精怪。莫说是日日诚心祈祷，什么代价他都给得起。
“可需立约？”
“写那做什么，我又不是人。修行可都不能背誓的，不然早晚天打雷劈。”
“那我该如何供奉姑娘？”
“你就在心里同上天说、愿李月修行有成，道心无瑕。再加句事事如意。”
嘉远十八年年元月一日，陆白并不知李月二字会成为他全部欢愉和终生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