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是个很苦很累的工作，甚至偶尔还会遇到劫狱之类的糟心事。
但是他都一一咬牙忍了下来，这一晃就是两年的时间。
虽然他早在第一年的时候就已经脱颖而出，战胜了其他所有同台竞技的人，但是他自己包括方闻广，都很想知道他能隐藏到什么时候。
所以李明生就一直在刑部待了下去，到最后，他都已经混成了狱卒里的小队长，在他马上要再次升迁的时候，他选择抽身而退。
再升迁下去，他很可能会被发现自己真实的身份，狱卒或者小队长，其实对身份的查验都没有那么严苛，但慢慢往上他的身份就瞒不住了。
其实凭借他的能力，这两年时间足够他混上更高的职位，但是他选择了适可而止。
这也是方闻广欣赏李明生的一个原因，有分寸知进退也是考验的一环。
在刑部的这两年李明生收获颇丰，不但看遍了人间百态，也摸清楚了许多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这样重大的情报对东厂来说十分有帮助。
而且他做狱卒的时候，仔仔细细得把整个刑部大牢都摸清楚了。
有几个牢房，有多少甬道，有几处暗道，有多少审讯的手段他都一清二楚。
所以他更不能被人发现他的真实身份，否则这种刺朝廷探机密情报的事情可是不被允许的。
十几年过去了，现在的刑部已经没有人认得他或者记得他了。
即便在他当时升任东厂副督主的时候，有人觉得他和刑部的那个小狱卒有些相似，却也没人会联想到一个东厂的番役会到刑部做狱卒。
这次听说公主和陛下遇到了麻烦，而且是与刑部有牵扯，他立即换了衣服亲自驾车来接人。
其实说实话，在冯嘉玉与襄儒卿之间让他自己来选择一个做主子的话，他其实更想选择冯嘉玉。
说起襄儒卿，他这一走也已经快两个月了，也不知道他在东海还好吗。
襄儒卿是为了调查东海倭寇与倭国间谍之事，早就做好了准备，知道此去漫漫无归期不说，真的到了东海边情况更加复杂，险象环生差点就回不来了。
那日接到任务，皇帝要他亲自带人去东海走一趟，当时他就已经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果然在他收拾出门的东西的时候，太后派人给他送了一块令牌，竟然是可调动东海驻军的令牌。
“驸马大人，此令牌可调动东海三分之一的驻军，但请大人谨慎使用。”
“谢太后娘娘挂念，微臣此去必定圆满完成任务。”他就知道这事不是皇帝想出来的。
东海常年受到倭寇骚扰，原本以军队镇压以及给倭国大兴封赏，东海就能太平一段时间。
但是最近还闹出了倭国细作的事情，这就不得不注意一下了，倭国怕是又什么动作。
到时候内忧外患，大冀很有可能会再次深陷战火，民不聊生的局面绝对不能再出现了。
若说襄儒卿没有忧国忧民的心是不可能的，年少时的志向他依旧清晰地记得，这份志向未曾被苦难磨灭。
现在需要他站出来，他当然义不容辞。
尽管他知道此去东海，或许是一去不复返，可他还是策马离开了。
冯嘉玉心里也明白，当她把襄儒卿带回阳光下，襄儒卿就不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了。
他会是所有人的英雄。
最初与冯嘉玉相认的时候，襄儒卿真的是一门心思只想带着冯嘉玉离开这里。
找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隐居，种种菜，砍砍柴，找回曾经在苏城桂花村的日子，或者干脆回去那里多好啊。
可是当他一点点找回曾经灿烂的自己，他就永远不会隐入尘烟。
与自我一同回归的，还有他的梦。
这些冯嘉玉都是清楚的，这反倒是她嫁给襄儒卿除了自保外，唯一的目标。
她从未想过将襄儒卿私藏，这样好的人，不应该只是在她身边做一个影子，不该只是躲在黑暗中。
万事万物皆有阴阳两面，为这个国家付出的也有明有暗。
襄儒卿已经用自己的十年留在暗处，那接下来就该让他发光了。
冯嘉玉要襄儒卿变成太阳，尽管不再属于她一个人。
所以如果有一天襄儒卿为国捐躯，她会伤心会难过，却不后悔，因为只要是襄儒卿自己的选择，她就会支持他。
他们都有自己的目标要完成，结发为夫妻是相互砥砺而不是相互阻拦。
牵绊的绊不是绊脚石，而是超过血缘甚至超脱生死的情感。
他们会为彼此做到最多的陪伴，保护与照顾，却无法因为谁的离开而停下脚步。
毕竟生老病死是天命，但只要珍惜眼前就不遗憾。
冯嘉玉和襄儒卿是彼此心意相通了，可这队伍中还有人刚刚情窦初开，朦朦胧胧的情感刚在心中滋长，这一下子连人都要被掐灭了。
邱白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次简单的巡查任务，只是路途远了一点，谁知道在他们一队人出了城门后，襄儒卿突然叫停了队伍。
他十分严肃地面向众人道，“此去路途艰难，情况危急凶险，我说且只说一遍，若是有人不想去此刻便转头回城，我绝不计较，唯独一点不许再回东厂，随便去找点别的营生干。”
不管情况是否危急，这都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能离开东厂回归正常的生活。
这次任务十分严峻且危险，弄不好就会丧命，所以现在离开只要不作死就是新生了。
可是良久后没人离开，不论是因为担心离开后会被人歧视无法好好生活，或者是因为再无其他去处，还是因为真心象牙哟跟随襄儒卿，甚至是觉得这只是一次试探。
出于何种原因没有离开都好，这孩子队伍继续向东出发了。
看襄儒卿的表情认真而决绝，邱白虽然没有退出也没有害怕，可他的心跳还是如擂鼓一般。
他知道情况不容乐观，可他也没有退缩，他本就是个无牵无挂之人，就算是死了也不会耽误谁。
世上唯一让他记挂的只有铜鹊，但铜鹊跟在公主身边不会有事的。
他的心跳不是害怕，是他终于在刚刚的一瞬间看清了自己的心。
原来在真正生离死别的关头最容易看清人心，不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此时的东海风已经透着丝丝凉意，但这股凉意却比不过人心凉薄。
在东海不只有倭寇，还有焦赫素。
这位驻守东海的大将军，如果不是因为他不作为又贪慕钱财美色，东海的大门怎么会向倭人肆意敞开。
襄儒卿此次前来，也想亲自会一会这位东海大将军。
东海的码头面向四面八方的来客，而其中人数最多来往最频繁的就是倭国人。
他们的服饰和大冀有些相似，却显得不伦不类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谁是倭国人。
而且他们普遍各自都有些矮小，配上他们一板一眼的僵硬动作，人群之中简直不要太显眼。
襄儒卿一行人在最热闹的码头附近里找了一家客栈暂时歇脚，客栈有十六间房间，竟然有足足七个房间住着倭国人，倭国对大冀渗透得让人不敢深思。
“明日起，两人一组到附近码头调查倭人都与什么人来往，做什么聊什么都要一一详细记录，注意不得暴露自己的身份。”
他们此行的任务，是为了调查倭国到底在大冀渗透了多少，倭国与焦赫素与章麟之间究竟有多深的联系。
襄儒卿还以为需要一度那时间才能有所收获，没想到第一天回馈给他的调查报告，就足够让人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有这么一个倭国人，这人是做香料生意的，他在大冀购买香料，然后运送回倭国，制成熏香和线香后再运回大冀售卖。
表面上看来这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购买原料后加工，再出售物品的正常商业行为。
如果他们做的东西新奇有趣，也不失为是一个良好的生意循环。
可问题就出在这个倭国商人的商品上，他售卖的东西似乎与大冀本土生产的熏香没有任何区别，但是价格却比大冀本土的熏香高出三倍甚至是十倍。
而即便价格高昂，仍然有许多人热衷于去购买这些熏香，只因为这是外来产物，是舶来品，是身份象征。
在本地有质量更好的，价格更便宜的同样的熏香，可晒富人却仍然更倾向于购买外国人的货物。
就算这些东西质量不好，价格昂贵，他们依然可以很自豪的说出，
“这些可都是外来玩意儿，外面来的东西就是不一样，你觉得不好就是你没品位，‘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可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真的是不喜欢的人就是不懂欣赏吗？
事实真相让人大跌眼镜。
襄儒卿一行人发现，这些所谓的外国舶来品，竟然是在他们大冀国土上，由大冀人制作出来的。
这些倭国商人购买了大量的香料，把他们装上船去，然后趁着黑夜无人之时，将这些东西再偷偷的运送到一个小村子里。
他们在这里招募工匠，让他们制作香料，然后再把这些东西放进写着倭国文字的盒子里，甚至这些盒子也都是在大冀生产出来的。
倭国商人把这些东西再悄悄运回船上，赶上初一十五这种热闹的日子，把船从远处开回来，营造出一种这艘船乘风破浪从倭国载着货物来此的假象。
即便在很多大冀人的心里倭国是弱小的，是无能的，是偏远苦寒的，但是只要是舶来品，在他们心里就是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来自苦寒之地，价格高一些能体验到不一样的感觉，这也没什么问题。
他们买的不是这个东西本身，而是加注在这东西身上的虚无的价值，也就是虚荣心。
襄儒卿可以理解这些人的心理，但事情如果只是停留在这样的层面，其实也不必太过在意。
顶多是这些倭国商人无商不奸，太会做生意了，利用他们的外国人身份，是骗人却也是做生意的一种手段。
只要没有出人命或是损害他人钱财，也就无所谓他们怎么包装自己。
毕竟只有那些有钱人才会闲得没事做去给他们送银子，普通人就算是想给他们送银子也没这个心。
为了避免水至清则无鱼，襄儒卿本不用再继续揪着这件事不放的。
但是没想到随着调查继续的深入，他们发现这些倭国商人居然虐待村里的村民，缩减他们的工钱，甚至动辄打骂。
而且他们还挤压抢占了大冀本土的商贩的利益，不但宣传大冀本土的东西不如他们，甚至还将自己的三成盈利送给了当地的商会，换取来了更大的店铺与更多的宣传。
富人家里一传十十传百，这片地域上便是这倭国熏香当了道，甚至不断向更深处的大冀城池渗透，这真的太可怕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之前犯下的所有错误，就要一起来清算清算了。
而且像这样的情况不在少数，不只是香料，还有布匹，胭脂，饰品，摆件，食物，甚至是洗衣服用的皂角都在推崇外来才是好用的风尚。
这样的现象居然如此之多，而且很大部分人心里都清楚，这即使是骗局，但他们甘心入局，因为只有购买这些‘舶来品’，他们才能彰显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而这些‘舶来品’，也正因为自己‘舶来品’的头衔，才敢明目张胆地提高价格。
因为如果想要真正好用的东西，大冀本土有太多太多物美价廉的好东西，也有真正昂贵到有价无市的奢侈品。
可这些东西要么因为太过普遍，没办法卖到好价钱，要么因为极其稀有大多为皇家所用，这些‘舶来品’就刚好弥补了一部分人所需要满足的虚荣心。
不但价格昂贵，而且是外来的东西普通人不懂也买不到，自己够不到真正的好东西就拿这些来凑数，多么完美的一次名头的交易。
有很多人基本心知肚明，却还是默契地保持沉默，并且愿意用高价去买这一份虚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