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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不久,郁长风便发现他低估了沈清昼。

本以为他身边虽有人手,却不见得充足,没想到一路上处处有人接应,不过一个月工夫,他们已经顺利抵达了两国边境。

及至进了魏国地界,更如入无人之境,二十余骑直奔魏都。

魏国上下犹自歌舞升平,丝毫不知那柄沉寂三年的利剑,已经深入这腐朽王国的胸口。

他一直跟在沈清昼身边,看他联络先太子旧部,整顿私兵,宫中迅速传出了魏君重病的消息,终于在魏君准备传位给当年暗害魏太子的四皇子的时候,发动了宫变。

时隔三年,郁长风再次见到了一身戎装的沈清昼,只不过上次他们还各为其主,三年后他却持剑立在了沈清昼身后,看他斩下魏君的头颅,紧接着将那把带血的长剑刺入四皇子心脏。

那一天,魏都四门紧闭,禁军的马蹄声响彻街巷,家家闭户,人人自危。

待到翌日清晨,朝中官员半数成鬼,宫中玉阶血洗,天亮后,沈清昼拥立先太子幼子登基。

郁长风不解沈清昼的这番作为。

他本不必大开杀戒,只需过个几年,缓缓图之,将那些官员或杀或贬,远胜于如今朝野动荡,新皇也因此畏惧于他。

凭他在梁都布局三年的手腕,他不会看不清后果。

“郁长风。”

沈清昼听到了他的疑问,却只是拭去溅到脸上的一滴血,回首朝他笑了笑。

他生得清绝,回首时脸上还带着一抹血痕,硬生生看得郁长风心脏停跳片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郁长风,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梁魏之间,必有一战,你若有心争位,我随你扬鞭北上,有朝一日你坐上梁国帝位,在魏国新君亲政之前,不要动兵。”

郁长风根本没听清沈清昼后面说了什么,他猛地抓住沈清昼的手:“人之将死?沈清昼,你在胡说些什么?!”

沈清昼拂开他的手,还不等勾起一个自嘲的笑,鲜红的血便从他口中喷薄而出,溅落在郁长风的衣襟上。

“我中毒已久,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三年前他被送到梁国和亲时便中了慢性毒,他一直用内力压制,才没有毒发。

可一旦他动用内力,毒性便会发散至肺腑,如今已经回天无力。

郁长风几乎要崩溃了。

他活了二十多年,才知道尊敬依赖的嫡亲兄长一心想让他死,他逃离故国,身边只有沈清昼一个可以追随的人。

他亲眼见沈清昼谋划布局,算无遗策,见他手刃仇敌,张扬狠绝。

一个多月朝夕相处,他早在不知不觉中动心了。

而今沈清昼却忽然告诉他,他快要死了。

郁长风狠狠抓住沈清昼的肩膀,手中的肩胛几乎称得上单薄。

他开口,却隐约染上了几分哭腔。

“夺什么帝位,沈清昼,我自知待你并不好,魏国,梁国,皆有负于你。”

“别管这破烂天下了,给自己留个善终吧!”

沈清昼微凉的手指覆在剑上,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笑出声来。

“初出茅庐那会儿,我以为我会辅佐一位圣明君主,为万世开太平。”

“却没算到云谲波诡,世事无常,沦落至今,竟由我亲手开乱世。”

“梁太子心胸狭窄,对亲弟弟尚且如此,更何况大梁子民?郁长风,你便当帮我一回,去夺位吧!”

郁长风狠不下心拒绝,形势也容不得他拒绝。

半月之后,梁国对魏宣战,要魏国交出叛逃的盛王郁长风。

次月,梁军主帅在军帐中被刺杀,掌兵多年的郁长风突然归来,在众多兵将支持下,以清君侧之名领兵北上。

梁都城墙下,明眼人都能看出此战郁长风必胜,而郁长风的眼睛却不自主地落在身边那人身上。

沈清昼面色已经苍白,眼见得时日无多,目光却仍灼灼,朝他露出温和笑意:“殿下,攻城吧。”

紧接着战鼓四起,杀声遍野,一片混乱中,城墙上无数箭矢朝奋战中的郁长风射来,郁长风无暇他顾,正要拼着受伤拿下守将人头,忽然有人挡在了他身前。

是沈清昼。

沈清昼浑身浴血,嘴角却还噙着一抹浅笑:“盛王殿下,可别忘了你我之约。”

“沈清昼!”

当郁长风提着滴血的剑踏上大殿,看到一身龙袍的郁长景时,几乎压不住一腔怒火。

想起沈清昼是为他而死,他便心如刀绞,恨不能将眼前人千刀万剐。

若不是郁长景,他不会入狱,沈清昼也不必舍命救他。

沈清昼本可以缓缓图之,他可以布下更周密的网,杀魏君和魏国四皇子于无形。

他可以在宫变后留在魏国,身居高位,把持朝政,替小皇帝肃清朝堂。

不必一夜之间血洗魏都,留下千古骂名。

不必机关算尽,以必死之躯横挡战乱,换两国几年和平。

他本该光风霁月,却偏被这世间蹉跎至此。

“哈哈哈哈哈哈!”

郁长景忽然长笑,他从御阶上一步步走下来,站在郁长风面前,露出嘲讽的笑。

“好弟弟,凭什么说我害你,难道你不该死吗?”

“凭什么一母所出,你就能独占父皇宠爱,我做什么,都要被父皇苛责?”

“兵权在握,年少封王,凭什么世间的好事,都落在了你身上?”

“我谨小慎微,日日勤学,不敢有一丝懈怠,到头来还要被父皇斥责,你呢,你干了什么!你日日在东郊跑马!”

“郁长风,要不是还得在父皇面前演兄友弟恭,我早想杀你了!”

“不过现在不用了,看见我身上的龙袍了吗?他也死了,我亲手杀的,我倒要看看,他死了还怎么偏心于你!”

郁长风目眦欲裂:“你还杀了父皇!”

“是啊,我杀了他,那又怎样,你来杀我啊!”

他话音未落时,一柄长剑已经没入他的胸膛,与此相对的,他手里的匕首也没入了郁长风的胸口,癫狂的笑扭曲了郁长景的脸,使得那张原本清俊的脸恍若地府中的修罗。

“你以为我要这皇位?不,我要他死,要你死,你们都去死!”

郁长景仰天大笑,口中鲜血喷出,逐渐委顿在御阶上,脸上却仍带着快意的笑容。

在这短暂人生的最后,郁长风靠在御阶上,脑中浮现的还是沈清昼在诏狱中朝他伸出手的那一天。

可惜他连沈清昼的遗愿都没能亲手替他完成,只好等死后再去向他请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