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昼一声师父叫出口，席间顿时陷入了微妙的安静。
变故来得过于突然，本来他们对于琴川学宫忽然来访梁京有诸多猜测，眼下事实昭然，他们是知道自家弟子在外落难，特意出面想护他周全。
谁不知道沈清昼才刚被赐给了盛王，虽说是王妃，却连大婚都不曾有过，说得难听些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要不是盛王对他还算宠爱，怕是早沦为笑柄了。
方才左祭酒虽然并未明指，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怕是想将沈清昼带回琴川。
虽然沈清昼已经是上了玉牒的盛王妃，可拿他来换琴川学宫一个人情，可谓再划算不过了，梁帝不会算不清楚这笔账。
朝中百官也有出身琴川的，此时被夹在了中间，俱都有些举棋不定。
沈清昼清楚地知道这时候他该说些什么，来缓和殿内的气氛，可他心乱如麻，纵然平时再能言善辩，此刻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清昼。”
隔着梁国大殿，左顺弈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对面那个他一手养大的孩子身上。
六年前他离开琴川时，还是个身量未足的少年郎，经年不见，已经长成了长身玉立的俊秀青年。
只是性子还是一如从前那般倔强，在外面受了委屈，性命都差点丢了，还不知道归家。
当年虽然话说得绝情，可哪里就至于真将他逐出学宫了呢？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明日若是无事，来九英园一趟吧，你那些师弟师侄都想你了，盛王殿下若是有空，不若一道过来。”
郁长风还在吃惊之中，没能回过神来。
他猜到沈清昼跟琴川学宫一定颇有渊源，可却没想到他竟然是琴川学宫的弟子，是左祭酒亲口认下的琴川雏凤。
他倒是不担心沈清昼会随他们一道回琴川，只忧心琴川看不上自己。
琴川学宫久负盛名，一个个都是满腹学问的读书人，可他自小就不爱读书，又是强行把沈清昼抢回来的，只怕要被挑剔。
故而听见左顺弈相邀，郁长风立即起身应下。
虽然明日才要拜访琴川学宫，他却从此刻就开始坐立不安了。
整个宴席后半段，沈清昼都有些食不知味。
往日宫宴上多是用的果酒，这次为了招待琴川学宫，特意取的宫中藏酒，比以往的酒要烈了许多，他心中纷乱，也就没防备，散宴时已经有些醉了。
等到出了宫门，坐上马车，沈清昼的脸已经因为酒意开始发烫，他有些难受，手扒拉两下，抓住了郁长风的衣襟，歪着脑袋靠在了他肩上。
车中安静了一会儿，只听见沈清昼低声道：“郁长风，我深恩负尽，愧对师门。”
郁长风的心猛地被揪起，他下意识握了握拳，又缓缓松开，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无甚异样。
“你……为什么觉得愧对师门？”
话音未落，他看见沈清昼闭上了眼，落下一滴泪来。
两辈子加起来，郁长风都是第一次见沈清昼落泪，他手忙脚乱地替沈清昼拭去，可那张脸上的泪珠却越来越多，怎么也擦不干似的。
在那一瞬里，郁长风甚至绝望地想，若是因为自己强占了他，那他……可以放手的。
等了好一会儿，等得心都要凉下去了，也不见沈清昼回答，郁长风低头一看，才发现沈清昼已经在他怀里睡过去了，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衣襟。
若是恨自己对他的所作所为，应该不会在自己怀中睡得这么踏实吧？
郁长风这才觉得自己像是捡回一条命来，仔细端详着怀中沈清昼的睡颜，一点点替他吻净脸上残留的泪珠，最后在他唇上轻轻咬了一口，惹来睡得本就不安稳的人皱起了眉头。
让你吓我。
……
到了第二日，郁长风照例早起上朝，只是临走之前，他特意吩咐了丹灵，让沈清昼等他回来再去九英园。
郁长风不放心他自己回去。
左顺弈确实偏爱沈清昼，可这份偏爱未必不会化作伤人的利刃。
亲兄弟之间尚能因此反目，何况只是师兄弟呢？
上朝之前，他正好在宫道上遇到了郁长景，趁着四下无人，郁长风压低了声音央求道：“皇兄，今日能不能让人别提那桩事，改到明日吧？”
郁长景脸色有些不善。
“三天了还不曾查清楚，你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
按他的了解，沈清昼做事不该这么拖沓，又不是多么难查的东西，三天时间足够了。
难不成他真打算让郁长风被废？
郁长景看了眼自己身边没心没肺的弟弟，心中一阵无名火起，还未开口，就听见郁长风接着说道：
“查倒是查了，可你若是一提，早朝上难免又要起争执，我今日急着下朝陪他去九英园呢，若是去的太晚，怕要被挑剔礼数不周，反正也不差这一日两日的，就容我这一回吧？”
郁长景实在有些无语。
自己都已经拿着他的罪状来威胁他了，怎么还敢凑上来求他宽限一日的，还当自己是那个处处护着他的好哥哥吗？
他冷着脸，丝毫没有要容情的意思：“当我说的话是儿戏不成？”
“求你了皇兄，就这一天，他们都是些知书达理的读书人，本来就看不上我，若是再失了礼数，说不定要劝清昼把我扫地出门的。”
他说着，甚至拉住了郁长景的袖子不让他再往前走，大有郁长景不答应，就要跟他耗在这里的意思。
宫道上还有来上早朝的大臣来往，见他们拉拉扯扯的，不少大臣都悄悄投来了视线。
郁长风不在乎，郁长景却丢不起这个人，他一把将自己的袍袖从郁长风手中拽出来，嫌弃地拍了拍褶皱：“行了，别在外面丢人现眼，今日不会有人提的。”
他又抬眼看向如今已经比自己略微高出一点的弟弟，嫌弃之意更加明显：“早年让你好好读书也不听，现在知道被人家看不上了……”
郁长景说着，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又在像往常一样教训他，猛地住了口，淡淡道：“走吧，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