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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英园的后花园中,左顺弈站在亭中,朝外望去。

围墙边种了几丛竹子,挺立在一众虬曲的梅树中间,点缀出几点苍翠。

挺直时担忧它过刚易折,等它经了风霜弯了下去,却又禁不住心疼了。

他盯着那丛竹子看了许久,才缓缓将心中那口气叹了出来,刚转过身,就看见路的尽头跑来一个紫袍玉带的青年。

青年脚步惶急,仪态尽失,来到他面前直直跪了下去,含泪抬眼,却不敢开口。

一别六年,眼前的青年轮廓更加锋利,头上也束起了玉冠,可那双眼里终究被磨平了几分热忱,像一柄藏锋的剑。

左顺弈伸出手去,抚上他的脸颊,微叹了口气。

“清昼啊。”

沈清昼蓦地流下泪来,他握住脸侧那只手,低下头去哽咽难言:“师父……弟子知错了。”

是他行事不够周全,竟令自己落到这般境地,还要琴川学宫替他操心。

“你没错。”

左顺弈将他扶了起来,看着他高过自己的头顶,目光中露出几分欣慰。

“世间事本如此,人非圣贤,不能面面俱到,你已经做得不错了。”

这个自己最为得意的小弟子,怀着最为勃勃的野心,想要翻覆这天下,还世间清平。

所以在他当年提出要退出学宫时,自己并没有拦他,而是存着试炼的心思,想让他亲身走到庙堂上,放手一试。

却没想到这一放手,竟令他险些丢了性命。

他看着眼前的青年,缓缓问道:“清昼,你要随我回学宫吗?”

琴川学宫此行来到梁京,便是准备要将他带走的。

沈清昼先是愣住,紧接着便笑了起来,隐约可见少年时张扬模样。

“师父,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而且……”

他笑容微收,垂眸轻声道:“我已经退出学宫了。”

话刚出口,就被左顺弈一巴掌拍在头顶。

“反了你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养你这么大,是你说走就走的?你看看你那些师弟们,徒弟都已经成群了,唯有你还不知道着家。”

沈清昼捂着脑袋,真心实意地笑了。

他一向知道,师父只是嘴上说说,只要他肯回去,琴川永远是他的家。

可他图谋甚巨,稍有不慎,就会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所以再怎么艰难的时候,他也不曾想过要将琴川拉下水来。

如今琴川却为他进了梁京。

他坐在石桌前,垂下眼眸去,看着面前透亮的茶汤,有些内疚。

“师父何必特意来梁京一趟,若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哪里会不向师父求助呢?”

一旦进了这个漩涡,琴川学宫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左顺弈没有回答他,只挽起他的袖子,替他把了把脉。

中了入骨相思的剧毒,又受了那么重的伤,寻常人只怕早已经丧命,这还不算山穷水尽?

可他又何曾求助过,连个消息都不曾递回来,若不是许当归替他下毒后跑来琴川坦白,他们还被蒙在鼓里,真以为他尚能支撑呢。

好在如今从脉象来看,虽然身子比以往弱了些,却没留下什么别的病根,以许当归口中的凶险程度,能调养到如此,可见他身边确实有人上了心的。

左顺弈脑海中闪过昨日坐在沈清昼身旁的盛王,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清昼,跟师父还不说实话吗?不到山穷水尽,你会设这样的必死之局?”

沈清昼沉默了会儿,手里抱着茶杯,缓缓道:“我那时只是有些心灰意冷,霍知谕一死,天下就再也没有我想追随的明主了,纵使活着也是无用……师父,我已经知错了,不会再这样任性了。”

左顺弈不置可否地冷哼了声。

他认错向来是快的,哪次又能保证不再犯了呢?

左顺弈的目光顺着亭外的小路望去,意味深长地问:

“那现在呢?你不准备随我回学宫,是找到了新的明主?”

背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沈清昼摇了摇头,眼底却不自觉地弥漫起了淡淡的笑意。

“他不能算明主。”

他留在郁长风身边,跟当年追随霍知谕是不同的。

沈清昼勾起唇角,听着脚步声停在了亭外。

左顺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俊朗青年。

外面的传言都说这位盛王殿下张扬跋扈,可眼下他看到的,却只是个有些紧张的年轻人,身上的衣物因为方才的打斗有些凌乱,可站在那里像一棵青松似的笔直,眼神也澄澈极了。

郁长风顶着左顺弈的注视,向他恭谨一礼:“晚辈见过先生。”

左顺弈坦然受了他这一揖,朝两人中间的位子指了指:“殿下不必多礼。”

从他出现起,沈清昼的眼中便出现了一抹笑意,他笑吟吟地看着郁长风落座,又将茶杯朝他推了推。

“殿下,喝茶。”

郁长风对他向来毫无防备,他端起来喝了一口,难言的苦涩立即充满了口腔,几乎难以下咽。

沈清昼的神色得意中又夹着一丝使坏,冲他挑眉:“怎么样?”

刚入口时的苦涩已经化开,回甘慢慢涌上舌尖,郁长风品着那抹涩意,强撑着不在左顺弈面前露出异样。

“嗯,好喝。”

沈清昼毫不意外地弯了眉眼。

“从前师父就爱骗我喝这苦茶,被骗得多了,单看颜色就知道又是它。”

从前在琴川时,左顺弈经常这么捉弄他,他方才端起茶杯时几乎是下意识地戒备,没想到自家师父果然这时候都不忘坑他一把。

他当然要顺手坑一把郁长风了。

左顺弈捋着胡子,看着眼前的两人,在心底又叹了口气。

他这次来到梁都,本想无论如何都要带走沈清昼,可就从方才起,心意逐渐动摇了。

沈清昼是他一手养大的,他能想到沈清昼做出必死的选择时,是如何的心灰意冷。

可此刻在他眼前的沈清昼,却跟以往在学宫时别无二致,还是那个会跟他撒娇的小弟子,鲜活又充满生机。

若是将他带回琴川,自然能保他安稳度过余生,可他恐怕会就此枯萎下去,再不复当年模样。

那对他来说,真的是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