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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不会结尾

第四十五章 无助的爱

温季明送走失魂落魄的张阿姨,回来的时候,温恪靠坐在书房门口的地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却还是听得见呜咽哭泣。

温季明硬是把温恪拽着站起来,逼他和自己对视,“温恪,在你想明白之前,我不会让你出这个家门的。如果你出去了,我会立刻把你送出国,然后收了你的护照,让你再也不能回来。你知道,我做得到。”

温季明用平和的语气说着决绝的话,“我去过世界上很多国家,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我尊重他们,但我从没想过这会发生在我自己的孩子身上。你还太年轻,也许他救了你,你心存感激,也许他和你以前认识的同学都不一样,所以你好奇,也许他境遇悲惨,你同情他。我允许你看不清自己的感情,做了错误的判断,所以,现在,你想清楚。如果你一直想不清楚,我们就一直耗着,我整个人生都是围着你过的,我耗得起。”

“温季明,我从来以为你是爱我的,但今天我才知道,你爱我是有条件的。”温恪这些天不知道哭了多少次,暧昧的哭,伤心的哭,害怕的哭,惊喜的哭,绝望的哭,眼下的他千疮百孔地几乎要跌倒,撑着墙往自己房间走,“你说你不要一个同性恋的儿子,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同性恋,只不过,我喜欢的人,刚好是个男孩子,如果你接受不了,那你就没有儿子了。”

父子两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太知道怎么伤害对方。温恪没看到的是,温季明在他身后泪流满面,谢楠走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失落过,仿佛坠入了万丈深渊,走上了荆棘绝路。

江耳东平日里总会随手拍许多东西发给陈劭,诸如一张莫名其妙的天花板,一棵平平无奇的小草,一个皱巴巴的被子角,什么话也没有。陈劭总会每天晚上睡前给他回个什么,有时候是个一个“嗯”,有时候是“挺好”,有时候是“我睡了”,他们之间似近似远地,好像在告诉对方,我还活着。

陈劭昨晚一直没回消息,还打电话关机。江耳东今早打给张阿姨,才知道陈劭进了医院,还做了手术。

“我是有私事,你跟着我干嘛。”江耳东站在机场,看着身边的达坤。

达坤肤色黝黑,身材魁梧,目视前方,什么也没说。

“老爷子派你盯着我啊。”江耳东踢了一下达坤的小腿。

达坤纹丝不动,“不是,我想跟你。”

“怎么,你也对我有意思?”江耳东开玩笑。

达坤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没有,但我想跟你。”

“行了行了,就你这汉语水平还是别开口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从外面来的。”江耳东摆摆手。

傍晚的时候,张阿姨带着换洗衣物、充电器、自己煮的饺子来的医院,强颜欢笑地张罗。

“阿姨你怎么了?”陈劭给手机充上电,轻声问。

“没事,你快吃饭。”张阿姨坐在椅子上,手不自觉攥紧了床单。

陈劭耐心地问,“出什么事了?”

张阿姨对上陈劭满是关切的眼睛,绷不住,“阿姨对不起你。”说着,趴在床边哭了起来。

“你没有对不起我。到底发生什么了?”陈劭有点着急。

“你小时候出了那事,派出所说我没证据,我就算了,我真该死,我当时就应该继续告,我应该想办法带你走,这样你就不会受那么多的苦···”张阿姨痛哭流涕。

陈劭不知道张阿姨为什么突然提起周启棠那件事,“这和你没关系,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张阿姨摇头,“上次温恪和你吵架,你们不做朋友了,我就应该知道肯定是他欺负你了!我竟然还傻瓜一样地劝他,劝他和你继续做朋友,都是我的错。”

“不是,这和温恪有什么关系?他没欺负我。”陈劭一头雾水。

“他怎么没有!他逼你了对不对,他喜欢男的,所以他逼你了,是不是!我真傻···”张阿姨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劭惊慌地说不出话来,呼吸不稳,连伤口也抽痛起来,“阿姨你,你知道什么了?”

“温恪自己跟他爸爸说了,说他喜欢你。你不要怕,不管他说什么,阿姨不会让你被欺负的,如果他和周启棠一样,阿姨就是拼了命也会护住你的,你不要再做傻事。”张阿姨就像发了臆症,紧紧握住陈劭的手,眼神空洞。

“阿姨,温恪他没有逼我,也没有欺负我,我自愿的。”说完,陈劭觉得不对,改口说,“不是自愿,是心甘情愿,是我喜欢他,我们谁都不是周启棠,我们只是单纯喜欢对方···”陈劭觉得词穷,不知道要怎么表达证明。

张阿姨呆楞了半晌,“不是的,不是的,小劭,你怎么会喜欢男的呢,男人怎么会喜欢男人呢,法律里都不允许的啊!周启棠是发了疯,是变态,你怎么能跟他一样呢?这是犯法的啊!”

陈劭闭上眼,觉得烦闷又伤心,他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我不是变态,我···”曾经一度,他也把同性恋和周启棠划等号,可他看见温恪的时候,就清楚的知道,那只是喜欢。

“小劭,你一定是压力太大,因为没什么朋友,江耳东工作去了外地,你一定是太孤独了,你冷静冷静,想明白了就好了。”张阿姨急迫地摸着陈劭的脸,想从陈劭嘴里听到一个别的答案。

“你说温恪和他爸说了?”陈劭不敢想象,拔了针就站起了身。

“你去哪!你不能去!”张阿姨死死拽住陈劭。

陈劭推开张阿姨,“我要去找他,我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

温季明“哐”的一声推门进来。

陈劭和张阿姨都愣在那里。

“我有话单独和他说。”温季明对着张阿姨说。

“不行。”张阿姨像老母鸡一样死死护在陈劭身前,生怕温季明恼怒起来对陈劭诉诸暴力。

“阿姨,我没事,你回去吧。”陈劭面色苍白揽住张阿姨的肩膀,把她送出了门。

温季明坐在沙发上,陈劭站在对面,两个人神色凝重。

“你叫陈劭,对吧?”温季明理了理思路。

“嗯。”陈劭站的直直的,挺拔的身姿,故意微微抬起的下巴,仿佛在证明他不是疯了,这段感情也不是错误。

“我听说了你以前的遭遇。”温季明开口就直击要害,“但,这不是你在温恪那里找安慰的理由。”

陈劭拧着眉不可思议地看着温季明。

“温恪他生性善良,他同情你,但你不应该得寸进尺向他索取别的。你们孤儿院院长对你做的事都让你产生了心理阴影,你就更不应该把温恪也拖进泥沼里不是吗?”温季明字字诛心。

陈劭哑然,“我,我们不是……”

陈劭不知道该怎么说,该怎么解释,向谁证明。我只是,恰巧,爱着你,和世上所有的男男女女一样,爱了一个人,朝思暮想地爱了一个人,想他好,盼他笑,不是同情,不是误会,不是一时兴起,我明明,真真切切,实心实意地喜欢你,为什么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个错误。

但陈劭面对的是温恪的父亲,一个在这世上爱温恪并不比他少的人,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温季明拿出最大的理智和诚意,循循善诱,“温恪听说你的事以后很崩溃。我不知道你的童年是怎样的,可是,温恪虽然母亲走的早,但他是我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日日夜夜精心伺候养大的。你经历过的事情,万分之一他都想象不出来,我也不可能让他经历。你可能以为他像个小太阳,永远灿烂,但我知道我儿子是什么样的,他只是个动物园里养出来的小狮子,根本承受不了你的遭遇。”

陈劭原本挺地笔直的脊背竟塌了下来,那些旧事,是他不愿意面对,甚至想要忘记的,他没想过张阿姨会这样告诉别人,尤其是他喜欢的人。温季明说温恪知道后很崩溃,陈劭想不出来是怎么样的,是莫大的同情还是退半步的陌生?陈劭觉得自己就像被扒光了衣服,正在游街示众。仿佛一只努力修行,想要化成人形的老鼠,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和温恪并肩站在一起,却突然间被一棒子打回原形,在温恪面前变成了弱小可怜脏兮兮惹人厌的老鼠。

“你们年纪小,心思没定性,成长过程中对性别和好感产生了误会,我希望你们能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不仅是他,还有你,我希望你也能积极治疗,不仅能让你不再走歧路,说不定还能治愈你的心理创伤,费用你不用担心,我来承担。”温季明来的路上想了很多,尽可能心平气和地理解这件事。温恪是误把同情当爱情,陈劭则是创伤后遗症找依赖,一定是这样,这都是可以治愈的心理疾病,是可以矫治的一段成长插曲。

陈劭已经完全低下了头,“我不敢说自己是健康的,但温恪他,很好很好……”陈劭几乎要说不下去,艰难地开口,“如果这是病,那也是我有问题。他只是···”陈劭颤抖着,“只是被我误导了……”

如果说张阿姨指责的时候,陈劭还想解释,还想据理力争,那现在,他已经全然认输,“我自己会去接受治疗。”他给了温季明想要的答案。他和温恪之间,除了性别问题,还有数不清的鸿沟和差距,他凭什么让云端里的人跳下来拥抱一身污泥的自己。

温季明软硬兼施,“在治好之前,我不会让你们见面的。如果你去见他,或者他来见你,别怪我没警告你,他是我儿子,我顶多把他送出去,但是你,我能你身败名裂,高中都毕业不了。你一个孤儿,如果连高中学历都没有,应该想象得到在这个社会上会有多难。”温季明说完站起身,摔门离去。

陈劭闭上了眼睛,原来,我爱你,违法。我爱你,是病。我爱你,不配。

深夜里,愁云惨淡,江耳东抬头望着医院亮着灯的大字,“我自己去,你找地方等着,或者回酒店去。”

“你不能一个人。”达坤说起话来很慢,一两个字一断,“有人,害你。”

“这是渝州,他还能当街杀我啊。”江耳东嗤笑。

“现在晚上,不安全。”达坤拒绝。

“行吧,但你不能跟进病房,你这模样,长的就不像好人。”江耳东看着五大三粗的达坤,一脸嫌弃。

“好。”达坤乖顺点头。

江耳东本想先去给陈劭付医药费,却被告知已经全部缴清,猜到了是那个温恪。

“你去找个Atm机取钱,我要用。”江耳东指挥达坤。

达坤照办。

江耳东敲了敲病房门,没动静,轻轻推开门,就看见墙边缩着一个身影,看起来寂寞可怜。

江耳东急急冲过去,蹲跪在陈劭面前,“你怎么了?嗯?跟哥说?不舒服?我帮你叫医生。”

陈劭抬起头,即便是漆黑一片的房间,江耳东也看得出陈劭哭过了,陈劭很少会哭,江耳东觉得自己像是被细细密密的小针扎了一样疼。

“怎么了?伤口疼了?”江耳东开了灯,把陈劭放到床上,这才看见他缠满绷带的手,还有捂着的腹部。

江耳东强行拽开陈劭的衣服,看见腹部也包满纱布,牙根咬的紧紧的,“怎么回事?”

陈劭摇摇头,“没事,你怎么回来了。”

“你不说我也能去查,只不过多费些口舌。”江耳东的寸头已经变成了黑色,整个人看起来有股说不出的精干邪魅。

“学校有几个不良学生,把班里一个女生拐到学校后面的巷子里,和他们打起来弄伤的。”陈劭说得模糊,打算应付过去。

江耳东也不再逼问,“疼吗?”

陈劭摇摇头。

“那你哭什么?”江耳东问的严肃。

“没什么。”陈劭嘴里发苦,顿了一会儿说,“就是,觉得自己像个灾星,克父母,克祖母,克朋友,克自己。呵呵。”陈劭自嘲,笑容苦不堪言。

江耳东一把捞过陈劭,拿额头抵着陈劭的额头,“我说过,有病的是这个世界,不是我们,你不是灾星,对我来说,你是福星。”

陈劭笑着的嘴角划过一滴泪,心里的绝望到了顶点,“那晚我们跳下去没死,你那时说,既然死不了,就好好活着。如果那时候我们死了,是不是现在会好过一点?”

江耳东拉着陈劭的左手食指,戳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哪天要是你自己不想活了,告诉我,我跟你一块死。但我不允许你因为别人做了什么就想死,该死的另有其人。”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告诉我。”这样颓丧的陈劭是江耳东很久没有见过的,既陌生又熟悉。

陈劭拉开和江耳东的距离,抽回手,摇摇头,没说话。

“是不是不能打球了?”江耳东看着陈劭的右手,“你前阵子说遇到了你爸爸生前的教练,现在还有机会吗?”

陈劭摇摇头,“算了,我这样的人,干那些,都是多余。”说着,缩到被子里,不再吱声。

江耳东给陈劭塞了塞被角,心里觉得愧疚,他为了自救,跑到滇州,总以为强大了就能实现陈劭所有的梦想,却没想到,把陈劭一个人留在这里,受了他数都数不清的伤。“睡吧,睡醒了就好了。”说完,关了灯走出了病房。

江耳东关门前看着陈劭背对着门口的侧影,在心里默念,“再等等我,我只再需要一点时间。”

“喂,许哲明。”江耳东拨通电话。

“东哥好!东哥最近要来渝州检查工作吗?”许哲明和江耳东合作以来,比和周启棠一起赚的钱翻了三倍不止,自然把江耳东当财神爷一样供着,虽然江耳东比他年纪小得多,但他还是一口一个哥。

“问你个事。”江耳东站在浓地似墨的黑夜里点燃了一根烟。

“东哥,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许哲明答应得很快。

“一中附近有点位吗?归谁管?”江耳东吐出的烟雾在空气中变成一条细线。

“一中?书香路那,有点,有个电玩城,归蝰蛇管。”许哲明对自己的线路网熟悉的很。

“联系方式给我。”江耳东看了一眼达坤。

“好嘞好嘞,出什么事了吗?你在渝州吗,要不我叫他来店里,当面给你汇报?”许哲明侧面打听这是出了什么事。

“不用,私事。”江耳东坐上车。

“哦哦哦,好,我现在就发给你。”许哲明刚说完,江耳东就挂了电话。

“蝰蛇是吧?”江耳东坐在电玩城的暗室包厢里。

“是是是,您好。”蝰蛇是个脑袋顶上都纹身的光头,大老板打电话说是有要客找他,也不知道对方怎么称呼。

“你管散货,街面上的事情管不管?”江耳东横刀立马地翘着一只二郎腿。

“也管,因为这区不大,学校又多,只散货的话,收入不行。”蝰蛇点头哈腰。

“前两天,一中附加发生的斗殴事件,怎么回事?”江耳东问话的时候,达坤就站在他后面,像个保镖时刻怕有人要害江耳东。

“知道知道,但不是我们自己人,一中说是重点,但有钱有权的,学的不好也能进,有个叫洪卓立的小孩,家里有点来头,父母做生意,舅舅是咱们鼓楼区警察局局长,这小孩不爱上学,成天混社会,以前跟过我手底下一个叫刀郎的,不过刀郎后来犯事让给抓进去了,这小孩就自立门户了,说是门户,也就学校几个小兔崽子,不成气候,但他舅的身份放在那,平时也没人惹他。反正可能就是有点什么事,他就把另一个学生给捅了,拉走的时候,地上都是血,说是整个手给穿了,这事当时闹的大,市刑警队的人都来了。”蝰蛇讲的绘声绘色。

江耳东一声冷笑,“洪卓立现在在哪?”

“哦,那个,本来是要进少管所的,但家里有人,那能进去吗,还在外面呢,平时,主要就在这一区活动,具体在哪,我真不知道,我可以给您打听。”蝰蛇察言观色,不知道江耳东的来意。

“明天上午之前,告诉我他的位置。”江耳东说完起身就走。

“诶诶诶,没问题。”蝰蛇连忙给江耳东开门。

达坤开车,江耳东打开车窗,侧身趴在上面,任由风吹过眉眼,望着茫茫夜色,呓语似的说,“达坤,这社会真让人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