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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不会结尾

第一百零一章 找回彼此

12月23日的时候寒假正式开始,25号的时候温恪真正站在了渝州的土地上。天气预报说,受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影响,今年渝州迎来了一个暖冬。

温恪虽然直挺挺地站着,眼神却是迷茫的,车停在甘霖街的时候,因为拆迁重建,道路已经不似从前,那栋小屋外墙上爬满了枫藤,也许因为暖冬的缘故,本该变红的叶子还渲染着大片绿色和嫩黄色,翻新后的扶栏看起来坚固可靠,温恪犹豫着走上前两步,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他18岁时候的巢。

“你找谁?”秦媚正要出门上班,正巧遇上了怔愣在门口的温恪。

温恪仰起头,看着楼梯上的秦媚,陌生带来的胆怯让他落荒而逃,急匆匆走过几条街,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陈劭凭借出众的记忆力,晚上睡不着就在脑海里回忆那些通缉犯的照片,偶然当街抓捕了一个通缉犯,立了大功,昨天上午还正装出席接受表彰,结果午饭没来得及吃就又出警去了,马塔镇一对男女当街吵架,男方情绪激动持刀连续袭击,虽然行凶者杀人后并未逃离现场,第一时间被抓捕了,但梳理案情录口供还是忙了个通宵。这会儿开车回去换衣服的陈劭,脸色被制服衬地沉默冷峻,因为抬手握着方向盘,制服外套肩臂处扬起一道好看的褶皱。

经过甘霖街和凤台路十字路口后,因为新建的水果街,道路窄了几分,车流变得缓慢,路两边红绿相间的圣诞装饰好像把时间拉回到了很久之前,陈劭垂下眼帘,想发条消息给温恪,但看着两人自十月分别后寥寥数语的对话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又把手机扔到一边,转头看向窗外,不经意的一瞥,陈劭感觉自己血液逆流,喉结无声地一滑,猛打方向盘到路边停了车。

程亮的制式皮鞋大步流星都不足以满足这副身体的主人急迫的心,索性跑了起来,等站到距离温恪一步之遥的地方,陈劭却动弹不得,他想伸手抱住温恪,但理智却渐渐回笼。

温恪刚才走的脚步太急,大病一场虚弱的身体忍不住喘气,停在水果街的时候,他被包装在礼盒里的苹果吸引了眼睛,以前圣诞节的时候,他也准备了这样一个苹果,后来觉得刻意,又把包装拆了,围了一圈巧克力送给了陈劭。陌生的街景,熟悉的回忆,心口漾起的疼蔓向四肢,让他被钉在原地。难以置信突然映入眼帘的陈劭让他欣喜又颓唐,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今天的陈劭和半年前机场那天不太一样,深蓝色的制服外套笔挺严肃,制服衣领里露出衬衣一圈浅蓝色边,显得陈劭高挺白净,近在咫尺的墨色瞳孔正在望着自己。

陈劭僵硬地站着,手却不自觉握住了温恪的手腕,就像是怕他消失一样,“你······”

温恪着急赶在陈劭生日前回来,日夜赶工提交了新的项目申请,连续四十多个小时没睡觉,又因为不认识路,这会儿痴痴地望向陈劭,像个无助的孩子。

陈劭攥着温恪的手腕,就要把人拉上车,刚转身走了一步,想起温恪停在水果店门口应该是有想买的东西,“你想买什么?”

温恪把胳膊往上扯了扯,把自己的手掌送到了陈劭的掌心里,牵手的温度让他心安。

陈劭看着温恪相比两个多月前精神了不少,那种茫然的虚脱感已经褪尽,又低头看了看牵在一起的手,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温恪柔黑的头发,转头跟老板说,“货架上的水果都要一份。”

温恪扯着陈劭的手,摇了摇头,认真地解释,“我在看那个苹果。”

陈劭突然放松下来,突兀又自然的笑容就这样浮现在他脸上。冷白的面庞飞出笑意,像冬日里柔和的阳光在荡漾。失去温恪后的那些时间里,陈劭是死命抓住那些已经模糊并且时刻模糊下去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坚持到现在的,而此时此刻,温恪就站在他眼前,跟他说圣诞节包装夸张的苹果,陈劭觉得,这一次,他好像可以和世界和解了。

温恪不明白陈劭笑容的意义,却一样感觉得到笑意和暖意,直到坐进车里,温恪还是捧着苹果笑容盈盈。

“这么喜欢苹果?”陈劭一边开车一边问。

温恪小声说,“不是喜欢苹果。”

陈劭听出些别的意味来,但还来不及说话,手机先一步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柳汀。

陈劭并不避讳,车载电话外放就接了起来。

柳汀着急忙慌地说,“快来一中,8·20案件的那个陆心要跳楼!”

陈劭挑眉,目光看向副驾驶上的温恪。

温恪想也没想就重重点了点头。

“马上到。”陈劭挂了电话,车就掉了头。

温恪看着紧锁眉头的陈劭,安静地坐着,什么也没说。

车刚停稳,陈劭就冲了出去,还没走出去一步,又转过身来,眉眼轮廓因为焦急变得压紧,但在看向温恪的时候又装着无限的温柔,“你就在这儿等我,哪儿也别去。”

温恪点点头。

陈劭也跟着点了下头,刚走出去一步,又折了回来,“你是不是还没办电话卡?”

温恪看着一身制服像青松一样俊秀挺拔的陈劭,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撑在座椅上,定睛看着自己,竟然有几分紧张和脸红,足足好几秒后,才用点头代替了回答。

陈劭掏出手机塞给温恪,“如果你想去哪,用这个手机打给柳汀就行。忙完我会打给这个电话,你也记得接。”

温恪点点头,问,“密码······”

陈劭关上车门前说了句,“你生日。”飞快地跑向了教学楼。

陈劭到天台的时候,就看见陆心孤零零地坐在楼沿上,风灌进单薄的衬衣里,鼓起一个大包。

陆心听见脚步声,转头看见是陈劭,苦涩地笑了笑,“是你啊。”

陈劭盯着那双漫着泪水的眼睛,心里不是滋味,又看向柳汀。

柳汀一脸无奈,“他说想跟你聊聊,学校就把电话打到局里了。”

陈劭颔首。

柳汀拍了拍陈劭的肩膀,“我下去协同消防员设置充气床,今天有课,学生这会儿都趴在窗户上围观,我去疏散一下,你跟他聊聊,防止他情绪激动。”

陈劭张了张口,但又什么都没说。

陈劭解开制服外套的扣子,单手撑住楼沿,灵巧翻身坐了上去,和陆心肩并肩。

“她应该活着的。他也是。他们都是。”陆心说得很累,说完拿起身侧的易拉罐装啤酒喝了一口。

陈劭把目光转向了正前方,他从没来过一中教学楼的天台,脚下的图书馆和操场一览无余,空气一时安静下来,顿了顿,陈劭淡淡地道,“我不太会劝人,尤其是这件事。”

陆心微愣。

陈劭语调平直笃定,“我也伤害了很多人。有人因我而死,有的人走上了歧途,还有我很珍惜的人因为我受了伤,我常常觉得,我真该死啊。”

陆心蓦地望向陈劭,眼睛里闪动着难以掩饰的愕然,半晌挤出来一句,“你也经历过?所以你上次才会和我说不是因果?”

陈劭没有立刻回答,视线瞥向那瓶啤酒,“还有吗?”

陆心把啤酒递了过去。

陈劭一饮而尽,深吸了一口气,“我自杀过很多次。吃过药,然后又在神智还清醒的时候抠出来,跳过江,结果挣扎着自己又游回来了,还二半夜站在马路上等着车来撞,最后在司机的鸣笛声里醒了。我不是因为求生欲活下来的,是巨大的愧疚,这份愧疚让我想死,又让我不能死。后来我就习惯了,失眠的时候就自残,好像身体疼痛能减缓心理疼痛,但其实只会更加痛苦而已。再后来,有个人说我应该做点什么去修补我自己,毕竟活着一天就还一天的恩,谢一天的罪。”

陆心心脏往下一沉,“其实我挺胆小懦弱的。比起张家豪,我没有那么喜欢姜语薇,比起你,我没有死的勇气,才会坐在这里这么久。但我真的好累,如果不是我,他们不用死······”

陈劭拍了拍掩面而泣的陆心的背。骨传导耳机里传出柳汀的声音,“差不多了陈劭,把他拉下来。”

陈劭却敲了敲耳机,然后对着陆心说,“试一次吧。”

陆心喘息着喃喃道,“什么?”

陈劭拉着陆心站了起来,窄小的楼沿在天台的大风下看起来格外不安,陆心连眼珠都在微颤,欲言又止数次。

陈劭却对着陆心笑得灿烂,看了一眼楼下的充气床,“人在濒死的时候会看见对自己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你以后活下去的支撑。试一次,我陪你。”

陆心思忖许久,扶住了陈劭的小臂,望着陈劭漆黑坚定的眼睛,点了点头。

耳机里柳汀大喊,“陈劭你疯了?”

陈劭摘掉耳机,稳稳地往前半步抱住了陆心,这世上一个和他相似并不无辜的可怜人,毫不犹豫地转身倒了下去。陈劭把自己背对地面,把陆心箍在自己怀里,凌厉而过的风让他解脱,他没看见惊恐的温恪,也没听见那声凄厉嘶哑的呼喊。

温恪在陈劭走后,看着熟悉的一中校门就走了进来,恰巧柳汀催陈劭的电话响起,温恪接了电话。等到柳汀下楼来以后,温恪全程和他站在一起,陈劭那些绝情求死的话一字不落地从对讲机里传了出来,钻进他心里捅刀子。

陈劭还没从充气床上起身,就被柳汀揪住了衣领子,“你发什么神经!”

陈劭望着满脸惊慌、涨得通红的柳汀,平缓中甚至带着笑意,“20米,又有充气床,没事的。”

柳汀还想说什么,陈劭看见了柳汀身后满脸是泪的温恪,一时间咽喉里酸涩发堵,面色苍白,“你······怎么过来了?”

柳汀回头看了看温恪,对着陈劭解释,“我打你电话他接的,你把你朋友带来出现场也真有你的,我告诉你回局里以后,我必须好好给你上一课!”

柳汀还没说完,陈劭起身拨开他,站在温恪面前,吸了口气,拿拇指给温恪擦眼泪,“我不是……”

温恪用力揉了揉眼睛,露出一个苦笑,“走吧。”

两人一路沉默回了家。

温恪看着走上扶梯而不是走向小屋的陈劭,想起了早上见到从这扇门出来的女生,脚步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进了屋。

一开门,就看见了多年未见的夏琪。

夏琪本来在浇花,听见开门的声音,兴冲冲就过来,“哥你今天怎么上班时间就回来了?”话音未落,就看见了陈劭身后的温恪。

虽然戴着眼镜,但夏琪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温恪哥哥!”

温恪躬下身子回应了这个热情的拥抱。

陈劭看着拉着温恪热络地有些啰嗦的夏琪,一时失笑,刚才跳楼风波好像也被抛到了脑后,看着表快到中午,“我做饭,你们聊。”

夏琪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温恪哥哥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啊?你怎么都不联系我们?我和哥都可想你了!你现在在做什么呀?你怎么和劭哥遇上的啊?”

连绵不断的问题,温恪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环视着整间屋子,和多年前他进来的时候大不一样,简单干净的装修风格,面前的夏琪也出落成了大姑娘,“我也就是上学,没别的什么。你和陈劭现在住在这吗?”

夏琪点点头,“还有秦媚姐姐,我们三个。我和姐姐住在一楼,劭哥还住以前的半地下,其实二楼全收拾出来了,有书房还有卧室,还有间活动室呢,但劭哥不用,也不让我上去,连打扫都是他自己来。”

温恪点点头,握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变色,说不好奇是假的,但不想好奇也是真的,陈劭刚刚那些话十倍百倍落在他心上,他们之间带给彼此的是不是只有不幸?

夏琪表情神秘地拽了拽温恪的袖子,小声说,“我觉得楼上的房子是劭哥给你留的。”

温恪不无吃惊地看着夏琪,沉沉地唔了一声,“给我?”

夏琪点点头,“那间活动室里有好些东西,但我见过有你的照片。你想去看看吗?”

这个房间是温恪从未来过的,却是无比熟悉的,房间布局和那间天文活动室一摸一样,三组白色书柜整整齐齐,靠窗的地方有一张大桌子,那些遗落的天文望远镜都罩着金丝绒好好地放在那里。

书柜里放着满满当当的东西。第一格,温恪在一中荣誉墙上的照片被装进了一个精致的木质相框里。第二格,两人在棉城湖边的那张合影,他们的第一张合影。第三格,篮球场上谢弛给他们抓拍的那张合影······

第十一格,一本天象日历。第十二格,一个篮球。第十三格,一个望远镜。第十四格,19根蜡烛。第十五格,一张光碟。······

第三十一格,一个保温杯。第三十二格,21根蜡烛。第三十三格,两张演唱会门票。第三十四格,三本食谱。······

第五十二格,一本舒幼生亲笔签名的力学书。第五十三格,23根蜡烛。第五十四格,一个三个杯子做成的木雕作品。

三组柜子,满满当当,只剩下六个格挡。

温恪眼尾通红,看起来格外难过,用手擦了擦,眼泪却落得更凶,他们失去的那些时间都被装在了这里,巨大的悲伤和漫溢的思慕让温恪泪眼模糊地湿了眼镜,什么也看不清。

陈劭听到夏琪说温恪上了楼,连菜都顾不上就冲了上来,看见颤抖的温恪,他知道来迟了,只能站在那,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吃饭吧。”

温恪跨步到陈劭面前,用力关上了房门,“这些是什么?”

陈劭嘴唇紧抿着,“没什么。”

温恪拉起陈劭的手掌放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你重说。这是什么?”

陈劭从来不怕疼,如果对象是温恪,他甚至觉得可以再疼些,“温恪,别看了。”

温恪无声地流着泪,“你做这么多,就是不敢说你还喜欢我?”

陈劭红着眼,什么情绪都遮不住,“我喜欢,很喜欢,喜欢到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陈劭低头看着泪汪汪的温恪,颤抖着把鼻尖靠近那张经年思念的脸,粗粝的拇指擦去脸颊唇角的泪水,取而代之落下的是柔软冰凉的嘴唇,夹在着热气的、萦绕着甜味的吻冲刷了苦咸的眼泪,额头贴在一起,熟悉的体温,彼此紧握着像梦境一样的手。

温柔的、软弱的、渴望的一切融化了每一寸在漫长岁月里变得坚硬冰冷的肌肉,那让人发痒的心动正在唤醒每一个细胞,不知所措的思绪填满了脑海,舌尖在本能的驱使下轻巧地舔过上颚,小心翼翼的亲吻渐渐变成了爱意的宣泄。

“喜欢我吧,你做得到的。”温恪在喘息的间歇,贴着陈劭的嘴唇呢喃。

“不是喜欢,我爱你。”陈劭对这段感情的定义一直很清晰,微微下垂的嘴唇深深咬合在一起,温恪的后脑勺和后勃颈被牢牢困住,整个人跌靠在这个熟悉的怀抱里,滚烫的舌头因为情动而柔软地交缠在一起,浓烈又心酸的吻结束的时候,陈劭双手捂着温恪的耳朵,但温恪还是听见了,心脏怦怦跳地危险又热烈。

虽然过了并不算短的时间,但他们十八岁一起目睹和感受、思考的一切,终归都像回飞镖一样转回到了自己手上。

温恪看着面前时光交叠的陈劭,想起一句话,“Love is our true destiny. we do not find meanings of life by ourselves alone. we find it with another.”

爱是命中注定,我们无法独自找到人生真谛,需要和爱的人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