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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不会结尾

第一百零六章 萧瑟滇州

陆诚前三十年是规规矩矩长大的,毕了业就在投行工作,和一路舔血杀伐的毒贩不一样,这五年来,他一方面胆战心惊、忧心忡忡,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挽救了原本破产的家庭。他从来不碰毒品,也没有杀人的胆量,别说是审讯,每次遇到生意上的问题他都依赖陆佑民的指示,面对声色俱厉的闻骅,从一开始节奏就被带着走,眼下只剩下颓丧地抱头痛哭。

“闻队,律师到了。”

会见期间没有第三人在场。

陆诚焦急地握住律师的手,“你可算来了,他们······”

律师冷冷地抬手打断了陆诚的话,“小陆总,因为侦查期间家属不能会见,陆总才派我来的。”

陆诚瞧着律师冷漠的样子,心里一颤。

律师从公文包里掏出的不是委托书,而是一张照片。

律师用意味难明的目光看着陆诚,把陆心的照片推到了陆诚面前,就像是在转述陆佑民的话一样,“陆总说,你们小时候他工作忙,心心其实是你一手带大的。陆总知道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他都记得,他也希望你永远记得这个家。”

这声音就像恶魔的昵语,陆诚吃惊地看着律师,“什么意思?”

陆诚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黄汉被杀,什么人能混在他的车队里进到医院,谁知道他公司活动的具体行程,而同时又非常确定黄汉关在哪个病房······这个人把自己送进来,还吃准了自己不会说出去半个字······这个人,是他的亲生父亲!

陆诚眼泪流了下来,刚才见到律师燃起的希望彻底烟消云散。

律师看着陆诚的样子,说道,“我想你能明白陆总的苦心。”

陆诚猛砸桌子,吼道,“用不着拿陆心威胁我!“

陆诚瘫软地坐在椅子里,脸色一片苍白,双手环抱住颤抖的自己,呢喃道,“陆心不能回来。”

陆诚这一刻发现他好像从来不认识自己的父亲,他尊敬他,崇拜他,追随他,那句“你是男人了,要和爸爸一起守护这个家。”让他扔掉投行的工作,毅然决然和父亲一起干起了贩毒的生意,现在回头看,算什么呢?派律师来给自己看陆心的照片又算什么呢?牺牲一个他还不够,还要把陆心也卷进来吗?警察抓了黄汉却没找上门的时候,陆佑民就想过牺牲掉自己了吧?

陆诚好像脱力一般,失去重心从椅子上滑了下去,眼泪也跟着唰地涌了出来,“别让陆心回来,别回来······”

天台,水泥墙带着些年久失修的破败,闻骅手中的烟闪着光,把烟圈送上更高的地方。闻骅觉得嘴里苦涩。他的幼儿园,是爷爷穿着警服送进学校的,他的高中毕业照,是爷爷把警帽借给他戴在头上拍的,刚工作那会,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越工作他越觉得被动,他注定了永远比犯人慢,亡羊补牢,怎么不算晚呢?

一阵风,卷了雨水倏忽而至。

陈劭撑了伞走到闻骅身边,并肩站着,什么都没说,视线逡巡整座天台。

闻骅掐灭了烟,沉默半晌,转头说道,“其实一开始我怀疑过杀手是江耳东派来的,但没想到律师一走,陆诚就自己一个人全认了,那恨不得赶紧当替罪羊的样子,还真是······陆佑民心够狠的。”

陈劭握住伞柄的指节不自觉用力,思忖道,“江耳东?”

闻骅疑问,“你没怀疑过他吗?黄汉被抓后,我们对他发了通缉令,他杀人灭口也说得通。”

陈劭莫名手指有一点不稳,伞一斜,雨落进了衣领里,摇了摇头,“江耳东不在乎什么证据,也不会因为供词就杀黄汉,他可能连黄汉是谁都不记得。”

闻骅皱眉,“那也许是听见有人背叛自己,就报复杀人,起个杀鸡儆猴的作用,让其他人小心?”

陈劭眼珠黑沉沉地说,“江耳东会复仇,但不是对这样的人,而且他从不是为了自己而报仇的。”

闻骅下颔略微抬起,把伞朝陈劭推了几分,“你了解他,他也一样了解你吗?”

陈劭叹了口气,“也许吧。”

良久沉默后,闻骅说,“经侦的兄弟查了一下,黄汉说的物流公司也好、夜场经济也罢,就连仓储都是陆诚投资的。陆佑民的地产生意和这些没有半点关系。陆诚天天马首是瞻的父亲和他在资金、产业、生意上半点不重叠,甚至说毫无瓜葛。”

陈劭脸色微变,看着闻骅,“陆佑民早就想好让陆诚一个人背了吗?”

凝固般的静寂之后,闻骅皱着眉,“陆佑民这么干净地躲在幕后,一个父亲从头到尾都在利用自己的儿子,还真是无语。”

陈劭感觉周身都是幽幽寒意,黑夜中暴雨倾盆,远处的灯火就像鬼魅的眼睛。

陆诚羁押到看守所的时候已经冷静了下来,因为刚来,陆诚被关到了过渡监室,果然和闻骅说的一样,狭窄的天空,灰色的墙面,上大号给两节纸,小号自己用水洗,10分钟就要洗好澡洗好衣服。因为是新来的,这里没有拖把,扫把也是没有棍子的,只能拿手用布条毛巾之类的,蹲地上擦,他从没干过这样的事情,可他根本来不及难过,巨大的背叛感早已先一步撕碎了他的心。

陆诚不肯供认陆佑民半个字,必须找到更多的证据指控陆佑民贩毒。

陈劭几乎是连轴转地跟踪陆佑民,打了个盹醒来,眯眼看着车窗外的阳光,恍若隔世一般。

温恪来电。

两个人眼神都没对焦,就对着屏幕笑。

温恪轻声问,“你心情好点了吗?”

昨天夜里电话的时候,陈劭因为陆诚的事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滋味。温恪不知道原因,却从陈劭的语气里听出了郁闷。

陈劭还没回答,温恪又说,“看起来还是不太好。”

陈劭看着温恪隔着镜片闪闪发光的眼睛,觉得很多事情都被忘得一干二净,所谓郁闷的感觉都像是路过,摇了摇头,“挺好的。”

温恪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傍晚肚子饿的时候,我特别想你。”

陈劭微微停顿,故意叹了口气,“那我们不太一样,我比较容易在晚上想你。”

偷笑的温恪看起来非常可爱,陈劭在安静的车里,看着温恪的脸,享受了片刻温暖的沉默。

一阵山风忽起,吴忌拂起额前的细碎的短发,眼睛常年半睁不睁,整个人看起来懒洋洋的,但每根神经都格外敏锐地在观察着茶山。

茶山气急败坏,皱眉不耐烦道,“滇州还没解封的迹象吗?”

资金不回流,他这些货就是火药桶,再过几个月不开张,他很难说不会有人造他的反。

吴忌冷漠而毫无感情地说,“暗网有买家,还是长期订单。”

茶山总觉得不知底细靠不住,但又别无他法,“哪儿的人?怎么交易?都问清楚了吗?”

吴忌无奈道,“渝州的。他说他有线路,只等货。”

茶山凝眉盯着吴忌,暗自思忖,难道是江耳东的人?问道,“渝州的?他有线路,肯定不是新手,能没货源?”

吴忌默默地打开了聊天室给茶山看,“他说他的供货方失联了。”

茶山一边看聊天记录,一边吩咐阿弟,“我爸那个兔子最近忙什么呢?”

阿弟翘着二郎腿,“据说还在沙捞月呢,但好一阵子没消息传出来了,我们的人摸到附近就被灭口了。但内地刚给他发了通缉令,国际刑警也会盯上他吧,八成躲起来了。”

茶山觉得有几分靠谱,指挥吴忌说道,“约这人见面。”

吴忌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在哪见?”

茶山抽抽嘴角,“这还用问,当然让他过来了!”

吴忌面无表情地睨着茶山,疫情以来茶山一直躲在缅南,根本抓不了他,上次好不容易去了滇州,但没开展任何活动,根本没有缉捕依据,如果这次能让他去滇州,就能人赃并获。就算第一次见面约在缅南,他也要想办法让茶山在交易那天出现在滇州。

吴忌在聊天室发过去一句,“来缅南,我们见面。”

“老板,对方在缅南。”助理向陆佑民汇报。

陆佑民又确认了一遍,“他的货源真有那么大?”

助理点点头,“我跟咱们在东州的伙计确认过,这伙人应该就是滇州的话事人,如果不是因为疫情管制,他们应该不会到处找买家。”

陆佑民琢磨了一下可行性,“约他滇州见。跟他说,不讨价还价。只要滇州见,货没问题,当场转账,而且后续问题都不用他费心。”

吴忌没想到对方和他不约而同想让茶山去滇州,玩味地看着茶山,“他们约在滇州。态度很强硬。”

茶山撇撇嘴,最终还是点了头,“这次见面,货只带样品给他。”

助理关上电脑,询问陆佑民,“陆总,那我现在订机票?”

陆佑民脸色紧绷,“资金上分的清,血缘上也分得清吗!警察现在指不定在哪监视我呢,别说一周就那一趟航班,就是现在起飞,你敢坐还是我敢坐!”

助理忙不迭道歉,“那我安排车?”

陆佑民不动声色安排到,“坐我们的车出去,然后到环宇大厦那个5层的地下停车场把车换掉。给红会打电话,安排一辆救援车,我们坐那个,路上免检。让红会把他们所有车都提前停到那个停车场去,到时候分批次出来,就算有警察跟,也不知道我们在哪辆。”

助理语气犹豫,“渝州红会是我们埋伏了好久的线,这样会不会引起怀疑?”

陆佑民不耐烦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自己儿子都进去了,还他们呢!更何况你都不会动动脑子吗,就说疫情期间环宇大厦免费提供停车位,支持红会事业不行吗!”

助理连忙点头退了下去。

闻骅在办公室弄了个白板,一边在心里捋着各种关系,一边把涉案者每个人的名字都写在了上面,正思索着,陈劭来电,“陆佑民带了助理开车出门了,还带了旅行箱。”

闻骅眉毛一竖,“渝州这两天才初步解封,顶多去公园,他带箱子干什么?”

陈劭语速飞快,“他们进了环宇大厦。”

闻骅一阵不寒而栗,“陈劭,别跟进去!就在外面守着。现在到处都是监控,我们实时就能知道他在哪,你现在跟上去,他们很容易发现你。”闻骅生怕温恪的事情再次上演。

陈劭深吸口气,轮胎猝然摩擦地面,在停车场门口戛然而止。

闻骅快步走进会议室,看着大屏幕,声音稳定清晰,“车牌锁定了吗?”

“监控画面显示,二十分钟前他们进入了环宇大厦地下停车场。”

闻骅给陈劭拨通电话,“车再没出来过吗?”

陈劭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回答,“停车场两个出口,我绕了三圈了,那辆车没出过来。”刚说完,一辆喷涂着红十字会救援标志的救护车从陈劭车旁经过。

闻骅咬了下嘴唇,没挂电话,对着会议室的技侦说道,“他们也许会换车,查陆佑民手机信号的定位!查到以后,持续做精确定位。”

“收到!”

陈劭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闻队,两个出口都有红会的车开出来!不止一辆!”

闻骅攥着拳头说道,“查车牌,追踪!”

陈劭沉声说,“我先去追其中一辆,就算是障眼法,也不算没一点希望。”

闻骅心里压着火,“你回来。你就两只眼睛,全市成千上万的摄像头都能监控,你现在就回来!”

陈劭还想说什么,闻骅厉声说道,“服从命令!”

会议室里被闻骅这一吼吓得鸦雀无声。

“二十分钟前,陆佑民的手机信号出现在出城高速第一个收费口附近,此后暂时还没结果。”

“出城高速收费口监控显示,二十分钟前后共有三辆喷涂红会标志的车陆续经过。”

“全都给我盯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谁都猜不准陆佑民是要跑路还是去见什么人,会议室里气氛紧张。

展大兴忽然推门进来。

“局长好。”

展大兴眯起眼睛,眼底闪烁着风雨,“闻骅,你跟我来。”

闻骅对于在紧张时刻打断他的展大兴,挑着眉说,“您老最好是有大事说。”

展大兴没功夫计较闻骅的态度,“滇州来了协查通报,缅南大毒枭茶山要在滇州见买家,这个买家刚好来自渝州。”

闻骅闪电般攥住展大兴的手,“陆佑民?我去趟滇州。”

展大兴单手背在后面,另一只手摆了摆,“陈劭呢?”

闻骅回答,“在回来的路上。我和他一块去。”

展大兴原本欲言又止的表情坚定下来,“陈劭一个人去。滇州这次的情报应该是卧底送出来的。这话我说不合适,而且我也只是推测,吴忌失联的这几年,八成是去卧底了,滇州这次的信是不是他不好说。但是,如果不是他,你那点假公济私的小算盘也白搭,如果是他,我更不会让你去。”

闻骅猜过吴忌去卧底,偶尔有那么几次,他会接到骚扰电话,对方什么话都没有,只有浅浅的呼吸声,每次电话号码都不一样,但他就是直觉那是吴忌。闻骅的火气噌就上来了,“什么假公济私!陆佑民从渝州跑到滇州,涉嫌毒品交易,我去抓他有什么问题!”

展大兴态度坚决,“你去就是暴露他!陈劭不是警察,就算有暴露的风险,也可以用侦查员的身份开脱。”

陈劭赶巧大步流星、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劈头盖脸就质问闻骅,“那些红会的车前天开始就停在里面,好巧不巧就在陆佑民进去后,它们陆陆续续全出来了,陆佑民肯定就混在这些车里面,为什么不让我去追!”

闻骅也正火大,“那么多辆你知道是哪个吗,你就追!”

陈劭拧紧眉心,“他带了旅行箱,明摆着就是长途,我只要盯着出城方向的车就行了,为什么不能追!”

闻骅怒从中来,口不择言,“追上去被发现,就和当年温恪一样,你就满意了!”

陈劭眼睛瞪地溜圆,牙根紧咬,正欲开口,展大兴摁住了他的肩膀,“别吵了。他也是担心你的安危。陆佑民没有消失,有线索显示他十有八九要去滇州。你现在收拾东西,去一趟滇州,我会和那边联系好,有接应你的人。去了之后,服从当地管理,提供关于陆佑民更详细的情况给他们,如果发生毒品交易,协助行动,明白吗?”

陈劭一字一句听地血液沸腾,他一心想抓江耳东,以为线索在杨羽那断掉了,抓到了黄汉,由此牵涉出了陆佑民父子,他查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抓到了这条线,他必须牢牢抓住,这是他把江耳东从地狱拽回人间唯一的绳子,这是他要拉着江耳东一起认罪伏法的必经之路,好在陆佑民的线索没有断,滇州,陈劭攥紧了拳头,应声道,“明白!”

闻骅叹了口气,转身要回会议室,旋即又转了过来,对着展大兴说,“陆佑民坐的是红会的车,查了车牌号,不是涂装,是正经八百红会的注册车辆,这里面估计还有贪污渎职的问题。”

展大兴一脸被下属安排工作的无奈,比了一个ok手势,“这个问题我亲自去查。”说完,回办公室去了。

滇州边境地区。

吴忌翻身从没玻璃的车门跳了出了,带着三分笑意上前和陆佑民握手,“您好,老板派我来接应您。”

陆佑民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身材劲瘦,训练有素,但眼神沉闷,表情不耐,言行举止让人觉得莫名哪里不舒服,陆佑民并没碰到吴忌指尖,只是虚空做了个握手的姿势,“带路吧。”

边境县城的街道晚风瑟瑟,陈劭上了当地的车,隔着老远跟在陆佑民后面。

陈劭沉默地听着驾驶位上的警员说,“我叫周凯,怎么称呼我都行。听说你是渝州特聘的侦查员,按道理我们应该好好招呼的,但我们眼下这情况也腾不开手,你多见谅。”

陈劭客气地点点头。

周凯边开车边说道,“我们禁毒大队所有警员的资料那帮毒贩都有,只要一出现就暴露,连我们私家车车牌他们都有。只能伪装成巡逻车,但巡逻车又开不快。哎。”

陈劭沉默地听对方说话。

周凯刚要继续说什么,就看见前面吴忌的车拐了弯,“不能跟了。”

陈劭疑惑,“为什么?”

周凯正色道,“拐弯不打转向灯,直行强闯三个红灯,都是他的信号。而且疫情巡逻车,过了那个条马路就换区了,会招怀疑的。”

古茶树郁郁葱葱,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甜味,老街上的店铺色彩沉闷,黏腻的,朦胧的,小心翼翼的感觉笼罩在陈劭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