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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崩了!”叶明秋又将人按了回去,对他道“他的枪法是将军亲手教的,刀法是滇家给的,不说其他,就这两样,林家那位可敌得过?”

何满这才放下心来,他道“天七的事你知道多少?”

“那要看你想问什么了。”

汤婆子变得温凉,叶明秋本想扔去一边,转念一想这边关苦寒,三大营又穷,扔了这个怕是没好的来替,白白的让自己受冻,索性还是抱着,有了总是胜过没的。

“招安兵变的真相。”

叶明秋看了他一眼,摇头说“不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何满刚说出口立刻噤了声,他警惕的往帐外看去,压低了声音说“我看见你挑眉了。”

铁衣王旧人都知道,叶明秋一说谎就会下意识的挑眉。

叶明秋抱着不温不热的汤婆子坐在床边,既不看他,也不说话,装聋作哑的跟个要作古的老和尚似的。

“说话呀!”

何满伸腿就踢,他是武将,再加上心急,这一脚不免重了些,将人直接踢下床去,汤婆子终究是脱了手,骨碌碌滚到了桌子底下,叶明秋不想去捡,也懒得起身,就着自己摔倒的姿势坐了下来。

“不能跟你说。”

叶明秋声音低沉,隐约中透着委屈“你脑子笨,人又蠢,说话也没个把门,要是告诉了你,保不齐明个就要被人套了去,事情你还是少知道为妙,不然该破小风的计划了。”

何满听得一肚子火,但却又没话反驳,他猛地翻了个身,将后背给了叶明秋,以此来表示自己的愤怒。

叶明秋说“你轻点,床要塌了。”

营帐之下是软绵的沙子,帐子里的床也不知道寿命几何,木头架子早被大漠的苦寒磨去了颜色,枯木上干裂出道道细纹,看着那叫一个脆,似乎只要用点力气就能将木头掰成两半,何满虽然老,但身子骨比寻常人不知壮硕了多少,照他这么翻身,不过两三次,床就要被折腾坏了。

“要你管!床塌了老子睡沙子!”

叶明秋揣着袖子在床下坐着,看着何满气的炸毛,他如实的说“不是不告诉你,而是这件事小风查了这么多年也没查清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

何满不吭声,依旧将屁股对着他,叶明秋摸了摸袖子里粗细不一的银针,说道“再装死我扎你了。”

何老将军又猛地翻了过来,压得床发出了即将断裂的声响,他怒瞪着眸道“你敢!老子砍死你!一句话,咱兄弟到底做不做了?”

叶明秋垂眸叹息,顿了半晌才开口“真想知道?”

“想!”

“好。”叶明秋下巴一抬,故意为难他“去把汤婆子给我换了。”

何满半身都上了药,还被纱布绑的结实,别说去换汤婆子,就是下床都费劲,而且他的脾气叶明秋也是知道的,压根没指望他能为自己换汤婆子,就等着他翻脸将自己骂出去。

谁料何老将军竟没有一丝犹豫,立刻下床,当着叶明秋的面,拿着汤婆子一瘸一拐滑稽固执的走出了帐子。

叶明秋揣着袖子靠在床边,咬磨着牙道“一个个的就犟吧!”

“当年我是跟着将军一同出发去南方治疫,但在靠近边境时,我偷偷跑了。”

叶明秋抱着汤婆子坐在炉子前,火光映在他身上,将他的两鬓的白发照的明显“那些人简直都不能叫人,他们看将军的眼神虎视眈眈,恨不得将人活吞了,将军不怕,小风不怕,但我却劝不了我自己,就在入境前的一个晚上,我偷偷跑了。”

“将军应当是知道的,因为长风与天亮时找到了我,将令牌扔到了我面前。”

长风是铁衣王的游隼,令牌可以让持有者自由出入边境。

“我以柴夫的身份躲进山里不出,想等将军回边关时再下山同她一起回去,等了半月也没见军队从南方出来,我四下打听,这才知道兵变一事。附近的柴夫们说三大营内战的厉害,铁衣王是被自己的兵给杀了,后来不晓得怎么就起了火,那火从北山一直烧到边境,一连烧了七天七夜,连山石都给烧黑了。”

“我去了南方,所有东西都烧成了碳,百姓将烧焦的尸体扔下深坑,所有人都被扔了进去。”

叶明秋后背泛了寒意,他被难以忍受的回忆刺的难安,他搓着手,看着炉子里烧的透红的炭火,缓和了一会才开口“尸体都堆积在一起,跟烧焦的炭一样,根本认不出谁是谁。”

叶明秋似乎又闻到了那股刺鼻的恶臭,那些姿态狰狞,烧的血肉模糊的尸体再次闪现在他眼前。

“我在坑底找到了小风的剑鞘。”

叶明秋只觉得那股尸臭的焦糊味就哽在喉咙里,恶心的他胃里泛酸,直想吐,他伸手从袖子里抓了把药草,看也不看的就往嘴里塞,狠嚼几下后将苦涩的药团使劲往下咽,药味的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全身,苦的他都要发麻了。

“将军枪头也在那。”叶明秋皱着眉说“虽然断成碎片,又被烟熏得乌黑,但我可以确定,那就是将军的。”

“老何,将军当年根本不是兄弟们杀的,当年兄弟们也没内讧,更也没有兵变,他们是被人算计了。”

何满问“是被番族算计了吗?还是山匪?”

叶明秋目光微妙,眸中的冷刺的何满心里一沉,一个念头突然不受控的冲了出来,他不过脑子的脱口说道“是朝廷,皇帝!”

不等叶明秋回应,何满自己到是出了一身冷汗。

“先皇驾崩,二王爷登基为皇,新帝继位,做的第一件便是斩杀旧臣。”

而且这位旧臣还是皇子的生母,不除去,国本不稳。

“将军他们被人算计,短短两天,所有人都染上了瘟疫,南方疫情严重,药房早就空了,将军他们没药可吃,本想带人撤退,寻药医治,谁想竟在北山受袭。”

叶明秋叹息道“将军看到了晟朝的旌旗,本以为是前来接应他们的援兵,没想到他们突然发难,兄弟们拼死抵抗,掩护将军撤回山中,他们寻不到人,便放火烧山,想把将军从山里逼出来。”

“小风当时就陪在将军身边,他昏厥前亲眼看到将军中流矢身亡。”

何满见他表情不对,当下起了疑“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叶明秋支着脑袋,长指轻抚着眉,说“没有。”

“叶明秋!你”

叶明秋有些为难的看着何满,犹豫片刻后还是说了实话。

“将军的首级被人取走了。”

叶明秋最怕的就是何满收不住自己的性子当场发脾气,他欲开口提醒,忽的发现何满坐的端正,脸色如常,别说脾气,就连一点怒气都没在他身上发现。

叶明秋松了一口气,想想也是,士别三日应刮目相看,昔日暴脾气的老何如今倒也稳重了不少。

没等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小几突然被人一拳砸中,碎成两半不算完,拳头一下下落得凶狠,骨节扎满了碎木,血珠子从伤口渗出,星星点点溅了一地。

直到小几成了碎片,那人方才住手。

包扎好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纱布,没受伤那只手如今也伤痕累累,手上扎满了碎木。

帐外有人听到了动静,忙过来问发生了何事,叶明秋随口找了由头将事情搪塞过去,转身有些为难的看向何满。

叶明秋本想说教一番,但转念一想,若是换做以前,别说小几了,就是三大营的锅怕是都得被他给砸了,这么一想,他多少也得了一些安慰。

“还继续吗?”叶明秋问“不继续我就帮你重新上药。”

何满佝着身子,双手紧攥成拳,脸埋在了碎木屑里,他喘着沉闷的粗气,像头即将濒死却又不甘心的老牛。

何满撑起身来,苍老又浑浊的眼睛通红似血,他问“是谁!”

“这事说来也奇怪。”

叶明秋扒拉着药箱,说“偷袭的明明是皇都城赶去的禁军,这一点是小风亲眼所见,绝对不会出错,可问题是对将军动手的却不像是中原人。”

“什么意思?”

“小风说对方身形魁梧,健硕的不像是中原人,甚至比番族勇士还要高大几分,最奇怪的是他的眼睛。”

叶明秋看向何满,伸指在两人眼睛前比划了一下“那头盔里的眼睛是金色的,像蛇。”

何满用袖子擦去溅到脸暇的血珠,说“天底下哪有金眼珠的人,小风看错了吧!”

“我也问过他,但他咬定自己没看错。”

叶明秋剪开了被血浸湿的纱布,将药粉洒在了裂开的伤口上“这些年小风明里暗里一直在查,只不过事情太远,先皇驾崩又早,知情者少之又少,所查迟迟无果。”

“那你应该早同我说才是!”

“你一直在三大营混吃等死,同你说有什么用!”

叶明秋冷笑道“你不会是想让滇晖去查吧!何大聪明!”

何满顿时缩了眸“我也没这么说.........”

“别说我没提醒你,虽然你曾是滇家的兵,但后来跟的是我们将军,你应当知道滇晖当年做的事,若还拿滇晖做你的旧主,咱们兄弟不做也罢!”

叶明秋提着药箱便要走,何满忙一手按下药箱,急道“我没这意思!滇家,滇家当年也是有苦衷的!”

“你们几个都怨滇晖当年投靠了先皇,说他背叛了将军,可若是没有他,萧王早就被人害死宫中了!”

叶明秋拽过药箱,何满急的脸色通红,想也不想便脱口说道“若不是当年因你贪生怕死迟迟不肯进三大营,将军怎么可能留下沉疴!将军没有沉疴也不会向朝廷求药,从而欠下朝廷的人情,不得不去南方治疫!”

药箱的锁扣被两人拽松了,瓶瓶罐罐的药粉摔了一地,好在沙子软绵,瓶子没碎,就是滚得到处都是。

叶明秋拎着空药箱僵在原地,背影紧绷着。

何满自知说错过了话,忙去捡药瓶,拿衣裳兜了满满一兜,他捏着小瓷瓶,觑着叶明秋脸色,轻声道“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胆子小兄弟们都是知道的,就是将军也没说要强迫你入营,方才是我说过了话。”

何满觑着叶明秋,小心翼翼的从他手里拿过药箱,轻手轻脚的将药瓶放箱子里“将军身死,皇都城城门紧闭,南征说的对,这不单单是对将军的轻视,也是在对三大营旁敲侧击。滇晖偏在这个时候回京辅佐,向先皇表忠心,说好听些,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说不好听,便是贪生怕死。”

“南征也是因此事寒了心,这才离开了三大营,我同他一样,也怨恨了滇晖许久,后来我回京述职,在宫宴上见了滇晖,才不过进京一年,他竟像是老了十岁,他当时似乎有话想同我说,但我没理他,转身便走。第二天离京,我在城外遇到了带着元宝纸钱出城的嫂夫人。”

叶明秋侧眸看他,何满将药箱递给了他,低声说“去看他们的长子。”

“将军去世时灵柩没能入城,南征带着灵柩离开,愤怒之际说了一些犯上的话,先皇怕三大营就此反了,当时三大营威望最高的是南征,官职最高的是滇晖。先皇想通过滇家再次掌控三大营,当时在皇都城的嫂夫人已经有孕,而且即将临盆,先皇便想让她们母子入宫做质,以此来控制滇晖。”

“嫂夫人在丫鬟的帮助下逃离了皇都城,但在半路却动了胎气,禁军在后追的紧,无奈之下她们只能躲进山里生产。孩子刚出生,禁军便寻了过来,嫂夫人将孩子交给丫鬟,自己引开了禁军。”

“嫂夫人被带回宫中,先皇见禁军没带回孩子大发雷霆,命人出城搜山,禁军三天后回宫,带回了一个被血浸透了的襁褓。说是丫鬟抱着孩子在逃跑时慌不择路,跌进山谷摔死了,血腥味引来了狼,将丫鬟和孩子分食了。嫂夫人悲恸欲绝,自此一病不起,眼见药石无灵,人命危浅,先皇这才真的急了。”

“先帝怕滇晖知道真相后一怒之下反了,便派人去同滇晖说,说是嫂夫人想念他,赶去边境探望时动了胎气,与山中生产,血腥味引来了狼,把刚出生的孩子叼走了,嫂夫人郁郁寡欢,隐有不祥之兆,现接入宫中,受御医救治。”

“虽然滇晖当时不知内情,但他也猜出了几分,他将虎符交给南征,把主将位置给了他,又在先皇圣旨到来之前连夜回京,先皇有愧于他,纵使心中再恼也没有发作。也是老天庇佑,原本大限将至的嫂夫人忽的有了好转,在御医的照料下身子一日好过一日。”

“此后先皇留滇晖在皇都城操练新兵,侍奉左右,南征不知内情,只以为滇晖不顾将军受辱之事,投靠了先皇,一怒之下离开了三大营,他一走,空尘刹也走了,三大营再没个能当家做主的人了。”

“先皇前后没少派人来三大营,但这里太苦了,敌军又频频进犯,主将换了一个又一个,没谁愿意在这呆,好几次我都以为三大营完了,大晟朝要完了。”

再后来先皇不得不求助于滇晖,滇晖的条件便是将夫人一同带着,先皇允诺,滇晖再次回到三大营,将夫人安置在城内,后来萧王来到了边境,再后来滇晖以年老为由收山回京,从此闭门不出。

先皇不放心萧王手握大权,便下旨要滇家独子替父出京,去边界镇守。

“滇晖当年确实对不住将军,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何满说“他每次一喝醉就哭,还总扇自己,说自己无用,给将军丢了人,给三大营抹了黑。他爱嫂夫人,也爱那些儿女,可有一天,他竟然醉醺醺的同我说,他真希望嫂夫人那一年死在宫里,这样的话他便不会像狗一样的活着,更不会枷锁半生,他羡慕小风,更羡慕南征,三大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让他厌恶的再也待不下去。”

叶明秋拉过何满的胳膊,将纱布一圈圈缠在他伤口上,俩人都没有再说话,帐内陷入一片寂静。

那一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所有人都命如浮萍,死的不值,活的更是不值,他们鄙夷逃兵叛徒,但他们也都选择做了逃兵,他们可以愤恨过去的自己,但却没法不谅解身边的同伴,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年,他们都过的都很辛苦。

叶明秋问“木头知道真相吗?”

“孩子已经没了,是嫂夫人的过错还是先帝的过错又有什么重要的。”何满说“他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若把所有一切都摆在明面上,他岂能咽下这口气,即便自儿猜到了,只要嫂夫人不说,他便还能自儿骗骗自儿。”

叶明秋为他挑着手上的碎木屑,问“滇家郎,他知道这事吗?”

何满摇头“知情者本就没几个,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滇家独子,并不知道嫂夫人先前还有一子。”

“那孩子叫滇酹。”

何满说“滇晖亲自取得。”

酹字不好,是祭奠的意思,民间父母取名时都会避开这个字。

何满看了他一眼,闷声添了一句“嫂夫人有孕的家书送来军营时北山刚好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