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浥轻尘猛地睁开了眼,惊恐的眸不受控的剧烈收缩颤抖,冷汗濡湿了里衣,顺着脖子往下淌,刀剑相撞的声音随着梦魇的离开而远去,他急促的呼吸间能清晰的感受到胸口的心跳,剧烈又慌乱,震得他胸口发麻,耳畔轰鸣。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那急鼓似的心跳。

“浥轻尘!”

刀剑狠撞在一起,碰擦出火星的同时划出了一声让人难以忍受的刺耳声响,浥轻尘一时间有些蒙,随后猛的清醒过来,划拉一下扯开了氅衣,明亮的光线陡然刺入他眼中,浥轻尘瞳孔骤缩,眨了下眼,低头便看到了鞋上溅湿的鲜红。

就在这么一瞬间,他彻底清醒了。

大片的殷红如火如荼的扑落在贫瘠干涸的土地上,黑衣死士横七竖八的躺在他面前,虽未看到面上是否有痛苦之色,但光那裸露的骇人伤口和落地的扭曲姿势,让看着的人都后背发毛。

长剑从浓雾中刺出,刃光如芒,直逼浥轻尘胸口,浥轻尘脑子是清醒了,但四肢百骸尚为恢复,只能僵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那长剑刺来。

宽刀追来,将那长剑一劈为二,长剑崩断的同时刀尖一挑一拨,剑头打着旋飞了出去,没入持剑死士的胸口。

“你是傻还是瞎,看不到的吗!”

柳色新一脚踹在死士胸口上,宽刀格挡住从浓雾中劈落的弯刀,他头也不回的吼道“上马!”

浥轻尘后知后觉的哦了一声,战马就在他身后,但他手脚都睡麻了,拉着缰绳踩了几下都没踩上脚蹬。

“你个废物!”

柳色新甩开挂在刀上的尸体,终身一跃落在了马背上,他伸手拽过浥轻尘的后衣领,一提一放,人便坐到了马背上。

“抓紧了!”

浥轻尘慌得手无足措,一时抓着战马的鬓毛,一时又抓着纤细的缰绳,柳色新看的窝火,骂骂咧咧的拽过浥轻尘,伸手揽住了他的腰。

“坐稳!”

柳色新一夹马腹冲了出去,黑衣死士紧跟身后,寒光凌厉的刀剑险些刺到了马屁股,他们就像是赶不走的豺狼,凶狠的目光紧盯着浥轻尘。

浥轻尘问“这些是什么人?”

“杀你的人。”柳色新没好气道“没脑子也没眼睛啊!”

“我问的是....”浥轻尘一着急喝了口冷风,猛地咳了起来,柳色新沉着脸给他拍后背,浥轻尘在快要咳吐血之前总算是稳了下来,他压着气息问“他们是谁的人!”

“番族刀,番族武功。”

柳色新说“但我怀疑他们不是番族人。”

“哪儿看出来的?”

说话间死士已经追了上来,柳色新一手揽过浥轻尘的腰,压着人往前一趴,浥轻尘身子骨单薄,骨头又脆,被他这么一压险些折了腰。

浥轻尘闷哼一声,眼前一片花白,呼吸间是浓烈的血腥气和难得一见的少年味道。

三大营有的是年轻的兵将,但他们身上散发的是被铁甲捂出的汗臭气,再洗澡也洗不掉的那浓烈刺鼻的体味,浥轻尘在三大营里躲了这么多年,记忆最深的便是男人的汗味和牲口的气味,他早就忘了三大营之外的气息。

浥轻尘贼似的呼吸着,气息不敢重也不敢轻,生怕被人发现如此猥琐又如此贪婪的自己,他轻嗅着少年的发香,闻到了风在阳光下自由的味道。

刀刃几乎是擦着柳色新的鬓过去的,柳色新觑准时机,提刀反手一甩,一刀没过胸口,在死士闷吭出声之前收回了刀。

“直觉。”柳色新说“虽然我觉得他们不是番族人,但却猜不出他们到底是谁的人,你好好想想,近几年都的罪过谁了?”

得罪人多了去了,但能派死士来追杀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

浥轻尘闷了半晌,忽的说道“你回边关去找将军,一时找不到千万别傻等着,直接去找少东家,将实情告诉他,我的事也不必藏着,只有他知道了所有事情的真相,才有可能帮到将军,路上别耽搁,也别轻易相信谁。”

浥轻尘话音一顿,续儿说道“就是三大营里的兄弟也别相信,现如今整个边关你能相信的只有四个人,少东家,滇副都统,军师,将军,除了他们之外,别的人,就是生死之交也不能相信。”

柳色新驱马疾奔在白毛风中,听了浥轻尘这掏心窝子的话,腹中当即起了无名火“我可还没死呢!这时候说什么遗言!”

浥轻尘咳了几声,撑着力气在狂风中说“有些话得趁早说,晚了,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对了!如果,我说如果,如果边关城破,海寇入境,他们要是捉了你,你就将这个给他们看,兴许,还有一丝生机。”

柳色新察觉浥轻尘将一样东西塞进了他的胸口,也不晓得那是什么,只觉有些冰凉硌人。

浥轻尘为他拉好衣襟,剧烈的咳嗽让他脊背微驼,喘息急促沉重,他在白毛风中匀了几口气,沙哑着声音对他道“别硬抗,该走就走,犟着与你没好处。”

柳色新没明白他这一句,但很快他便明白了。

一队铁甲出现在漫天的雾气中,乌黑的铁器泛着冷冷的光,一排排栅栏似的拦在两人面前,柳色新拉过缰绳,欲从来路走,但那些死士已经追上了,铁甲兵收网似的向两人迅速合拢,长矛震碎了雾气,锋利齐刷刷的抵在两人面前。

真可谓是天罗地网,这一劫他们是逃不掉了。

马蹄声从雾中传来,不急不慢,似闲散赏景,一个人影慢慢的显现在雾中,那人穿着番族铁甲,带着的也是刻有番族花纹的头盔。

柳色新眸中微动,快速闪过一丝狐疑。

那人停在铁甲军身后,一双眸透过头盔看向两人。

柳色新不大确定,看了半晌,才犹豫的喊出了那个名字“铸秋哥?”

那人似乎叹了一声,随后取下了头盔,柳色新的眸只亮了一瞬便彻底黯了下去,他看到了马铸秋身上的铁甲,也看到了他腰间的佩剑。

三大营的阔刀长剑没了,只有一把花纹繁琐的圆月弯刀。

“果然是你。”浥轻尘坐直了身子,气息沉稳,吐字清楚,除了脸色苍白外,一切都跟没事人一样,他目光掠过围上来的铁甲军,冷哼道“羯满一家,你怎敢将刀刃指向同为少主的我,马铸秋,你这是要弑主吗!”

马铸秋一抬手,长矛立刻收回,他伸手抬至肩上,头恭敬低下,当着众位将士的面向浥轻尘行了个海外大礼。

“臣巴图鲁见过少主。”

“原来你就是他送往中原的奸细。”自马铸秋出现,浥轻尘的肩就没塌过,后背也是挺直的,那看不上的嫌弃眼神也一刻也没消失过,他抬着下巴,居高临下的看着人道“难怪当年你不但救了我,还极力帮我留下。”

浥轻尘当年是带伤入中原的,醒来时人便在三大营的帐子里了,浥轻尘没有贴身照,更没有任何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三大营不会留这种来路不明的人,是马铸秋一直照顾他,也是他的说情才让景启决定将浥轻尘留下做谋士。

“那时候你应当还不知道布日古德遇刺的事,不然也不会救我,更不会拼了命的帮我。”

浥轻尘说“如今你也见了主子,知道了你主子这么多年的委屈,怎么,按耐不住想要杀我,好为你的主子报仇?”

马铸秋道“臣不敢,臣今日来,只是想请少主回到主子身边,少主,主子真的想您。“

“是想杀了我吧!”

浥轻尘咳了几声,在呼啸的寒风中压着声音道“若我不去,你又当如何对待我这个少主?要杀了我吗?”

“臣不敢冒犯少主。”

马铸秋说“少主尊贵之躯,咱们能做的只有强行请您回去,至于柳家少爷,他是三大营的人,我们不能放他离开。”

“布日古德不会知道他的存在,杀他的没命令也不会是他下的,巴图鲁,这一切都是你的主意。”

浥轻尘问“柳色新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非要杀他不可?”

“他做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都知道了什么。”马铸秋目光冷的砭骨,锋利中透着危险“至于他到底知道了什么,想必少主您要比我清楚的多。”

柳色新拉过缰绳,低声在浥轻尘耳边道“不用理他,我带你杀出去!”

浥轻尘按住柳色新拉缰绳的手,脸色苍白的看着马铸秋“也就是说,你们要当着我的面杀了我的安答?”

马铸秋面色一紧,瞳孔骤然收缩“他,他是您的.....安答?”

柳色新面上波澜不透,心里却是一腔的懵然:安答是什么?

“我与他在长生天的见证下结为安答,你杀他如同弑主。”浥轻尘道“满羯立了几百年的规矩,今日你想破?”

马铸秋脸色难看,没有回应也没有让步,浥轻尘也没有再开口,只是静静的看着人,似乎在等马铸秋回答,又似乎在等别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苍老又诡异的笑声从浓雾后陡然传来,白毛风贴地而来,将那似人似鬼的笑声扭曲的更加恐怖,听起来犹如幽谷回荡的鬼音。

浥轻尘反倒是松了口气,对着漫天大雾道“原来你也在啊!大祭司。”

脚步声从风中传来,伴随着的还有那落地杖声,大祭司身着宽大黑袍,衣襟上绣着的花纹繁琐诡异,有如恶毒恐怖的咒语,最让人不寒而栗的便是他手中的长杖,长杖上面居然还镶了个头骨,头骨上面密密麻麻嵌了许多彩色的宝石,华丽的同时又叫人恶心,看着胃里直想吐。

大祭司停在浥轻尘前,宽帽微抬,目光落在浥轻尘和柳色新身上,他整个人隐藏在黑袍之中,像是躲进黑暗中的阴影,即便相距不远,柳色新也看不清他的容貌,隐约之中只能瞧见宽帽下有冷冷的金色一闪而过。

没有任何原因,柳色新脑中突然就出现了蛇吐毒信的画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浥轻尘以为他怕了,侧身将他挡在身后,赢弱的只剩下骨头的身子单独面对这诡异危险的大祭司。

大祭司伸手放至肩上,向他行了礼,即便柳色新不懂海外规矩,也看得出大祭司这一礼行的不如马铸秋的虔诚,更谈不上恭敬。

大祭司问“多年不见,少主过的可还好。”

“还成。”浥轻尘说“大祭司看起来气色不错,想必这些年被布日古德照顾的很好。”

柳色新翻了个白眼,大祭司整个人都躲进了袍子里,就连持杖的手也被宽袖罩着,全身上下一点不透,他是真不知道浥轻尘从哪儿看出来的气色不错。

大祭司也知道他这是在扯谎,索性直接入了正题“少主,我们的雄鹰一直在等您,您也该收性回去了。”

“大祭司亲自开口,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拒绝,但是我与雄鹰素来不合,而且还有旧仇,大祭司此言无疑是在杀我?”

大祭司目光看去柳色新,反问浥轻尘“少主为何要救这少年?”

“因为他是我的安答。”浥轻尘说“不论他知道什么,做了什么,我都要护着他。”

大祭司笑了一声,说“难道少主就不是雄鹰的安答?一日为安答,一辈子都是,雄鹰不会伤害自己的安答,也不允许旁人伤害,少主,您与这少年的情谊,雄鹰与您亦是如此。”

浥轻尘沉默几瞬,随后道“我随你们去见布日古德。”

柳色新“浥轻尘!”

“但你们必须要放过我的安答,入城后他的生死我可以不管,但在这条路上,我希望你们能放过他。”

浥轻尘的话是对大祭司说的,但目光却看向了马铸秋。

“如果他死在了这条路上,我不管是天意还是人为,我都要布日古德付出双倍的代价,必要的时候我会让满羯彻底灭族。”

马铸秋脸色不好,反倒是大祭司一口应了下来。

“一切皆如少主愿。”

马铸秋叹了口气,抬手一挥,铁网似的包围圈立刻让出一条路来,浥轻尘欲下马,但柳色新突然伸手按住他的肩,他掌心滚烫,硬如铁铸,按得浥轻尘险些直不起腰来。浥轻尘脸色沉重,几乎咬磨着牙道“我说了,我会带你杀出去!”

“我知道。”浥轻尘说“我也相信,但现在不是你耍少爷脾气的时候,我们此刻是赌不起的,柳色新,你要以大局为重,边关还有人在等你。”

肩上重量还在,而且越发沉重,浥轻尘只觉自己的肩膀就要被人生生攥断,他强忍着痛苦,尽量声音平静道“你忘了你是谁的兵,又忘了你是为谁进的皇都城,你不回去,那个人有可能真的会死。”

柳色新终于松了手。

浥轻尘下了马,伸手拉过缰绳,他牵着战马走出包围圈,亲自将人护送出来,马铸秋驱马缓行至浥轻尘身旁,手始终搭在那圆月弯刀上。

浥轻尘松了那缰绳,双手交叉自胸前打开,做了托举的手势,他低下头虔诚的祈祷“愿长生天庇佑,护我安答一路平安,大捷归来。”

柳色新一夹马腹冲了出去,他的身影消失在白毛风中,从他离开到彻底消失,在这条很长又短暂的路途中,他没有回头看浥轻尘一眼。

马铸秋看了身边人一眼,那人立刻意会,身影从人群中慢慢退出,最后悄无声息的走进了漫天大雾中。

“少主。”大祭司说“该归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