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除了最后百十来个，前面的先后都折损在了地上。
有的人当场一命呜呼，有的人在垂死挣扎。场面一度混乱无比。
黎刚哈哈大笑，中气十足道，“这还没过年的，行这么大的礼做什么？大爷我可没给孙子们准备压岁钱。”
这边身后的士兵早就心里憋闷，窝了一肚子火气。看对方被自己的下马威弄得这般狼狈，吃了天大的亏，也哈哈大笑起来。一来，是真的大快人心，二来，也为己方鼓舞士气，大杀敌人威风。
经此这般意外的失策，崔浩的敢死前锋折损了一半。再也无法淡定，气得跳脚大骂。于是下令攻城，立誓杀光每一个人，抢光每一粒粮食。
白归一下令大军，有条不紊出战。
他在城楼纵观全局。
双方兵马很快交上了手。
苏明伦终于姗姗来迟。他来到白归一身侧，低声道，“崔浩今日一共带了十万兵马。”
“足足三分之一的力量，看来对我们西宁卫势在必得啊。”
“今年高唐流年不利，多处粮食欠收，价格更是比往年翻了两倍有余。军饷消耗也一直居高不下。狄国不敢再拖下去，务必在年关之前拿下西宁卫，断了我军北方两处据点，反转局势。所以今日，崔浩铁了心要攻下我们的西宁卫。”
“七万对十万，你觉得我们有几分胜算？”
“哪怕百分之一，也绝不能丢了西宁卫。莫说我们身后还有一城百姓，更有高唐的万万子民。”
苏明伦这话，满脸毅然决然。
“你说得对。”
“送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
“崔浩的主力有三分之一来了这里，剩下的三分之二驻扎在边境线上，被我们其他主力牵制着。现在的于田可是一座空城——”
“你准备抄了他老巢？”
“有这个想法。”苏明伦叹气，“不过我们离于田最近的驻扎地也有二百多里。这样的天气下若是贸然行军，容易迷失方向，损兵折将在半路。”
“那你是怎么安排的？”
“天机不可泄露。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白归一抽出身侧配剑，一扬手道，“剩下的兄弟们，跟我走！”
然后带着仅剩下的士兵，加入了下面的修罗战场。
胡卢巴不愧是狄国第一勇士，身经百战，在战马倒地那一刻一个巧妙的翻身，就减缓了去势，稳住了身形，没有像其他那些命不好的人，直接升天了。
他吃了个哑巴亏，再也不敢轻敌，口中高声大叫着狄语，听那语调，大约不是什么好话。
他看着地上在挣扎的马无比痛惜，突然猛一低头，将那马的喉咙咬下了一块，血就喷泉一样，喷涌而出。他饮了好几口，这才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那马原本就在垂死挣扎，又被他这般放血，很快就一命呜呼了。
黎刚看得头皮发麻。胡卢巴也看到了他。两个人在战场上数次一较高下，却胜负参半。
一个是草原上的勇士，一个是中原的剑道宗师。前者一身蛮力，战无不胜。后者剑术炉火纯青，攻无不克。
但凡相遇，肯定是一场恶战。
其实，放眼望去这里哪一出又不是恶战？
虽说有刚才那个下马威镇住了场面，鼓舞了士气，可是两方之间实力悬殊巨大。
目之所及，高唐士兵已不足一半。
白归一身先士卒，一边杀敌，一边调动内力大声喊道，“你们为的不是他人的皇位，为的是尚在长安的父母妻儿！今日西宁城一破，长安就岌岌可危。蛮子们就会对着你们的家人举起屠刀！兄弟们，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保护好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就是保护好每一个自己的家人！”
高唐士兵闻听此言，心有所触，纷纷怒吼一声，加大了力道，不约而同有了视死如归的气势。
白归一再接再厉，“你们的女人还在家里等着你们每一个人回去。而我的女人可是像个男人一样，也在浴血奋战。”
这话，更是让人热血沸腾，又让人有几分局促。
“加把劲，让这群蛮子们有来无回，你们一个一个，可别比不上李甘棠一个女人。这传出去多丢人。”
一群大老爷们笑了，眼睛却都湿润起来。这话，朴实无华，却字字真言，发自肺腑。让人不敢承受第二次。
整个高唐士兵，有种哀而不伤的情绪在蔓延，这种悲伤，却比前程似锦更能打动人心。
自此，他们每一个人心中，似乎有了更明确的方向，有了十足拼命的理由。他们为的再也不是他人的皇位，不是给自己换来高官厚禄。而是为了一个身为男人的责任，为的是自己的父母妻儿。
他们见过太多的烧杀抢掠，更对狄国人的强盗手段有切肤之痛。
他们，无法忍受自己的孩子像羔羊一样，被人肆意宰割。
他们，无法忍受自己的女人被禽兽凌辱。
他们，也无法忍受自己的父母流离失所，饿死街头。
所以，他们这一群男人，不能畏缩，更不能后退。
他们，为了自己家中的每一个亲人。为了自己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头可破，血可流。如此，方不负男儿本色！
白归一一路浴血奋战，穿过人山人海，杀到崔浩阵前。
他握剑的手上滑腻，上面沾满了人血。他的帝王之剑若不是绝世名剑，肯定在砍杀那么多人后就卷了刃，钝了锋。
他盯着崔浩，一字一句道，“崔浩，你胆子这么小么？我这位高唐的九五之尊都来了，你还不敢应战？”
崔浩一愣，言语却是鄙夷的，“你不说，本汗还以为是李甘棠那个小娘们儿呢。”
他身后的几个满脸胡须的汉子大笑起来。
白归一却满脸坚毅，牙根紧咬，不再多话，突然腾空而起，一抬手，手中的剑就朝他的头颅劈将而去。
崔浩大惊失色，在马上左闪右避，最后一招，他折腰在马背上，双脚一踢，阻挡了他的来势。
白归一凌空一跃，最后在半空一跃，落在地面，稳住身形。崔浩看他这般锐不可当，立刻抽刀应对。
狄国人生性剽悍，一身蛮力。大多不是用刀，就是用斧之类对臂力要求高的兵器。
崔浩身形魁梧，膀大腰圆。比白归一还猛半头。一脸乱糟糟的胡须，更添了几分粗狂。他一柄金刀挥舞起来也虎虎生风，能力不弱。
白归一走的是轻巧灵活的路子。自然与他不同。若是平时，也许尤胜半分，可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又经历半天的浴血奋战之后，他就有些有心无力了。
两个人你来我往间，你奈何不了我，我也奈何不了你，竟然平分秋色。
这下不仅崔浩那帮子手下泛起了嘀咕，就是他本人都无法再平常心对待了。
一个手下看得急了，大声道，“大汗，我来帮你。”
崔浩立刻破口大骂，“滚！他一个娘们儿都没叫一个帮手，怎么的，老子一个长生天下高飞的雄鹰，还得二对一吗？传出去老子名声还要不要了！”
这话一出，没人敢再搭腔了。
白归一倒是觉得这个崔浩比李旭那个昏聩暴虐的皇帝有血性多了，忍不住生起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这边崔浩也道，“你小子真可以。老子还以为你们唐国的男人不是脓包就是饭桶呢。没由来让李甘棠一个女人来浴血奋战。真是让人笑掉了大牙。”
“你这话不对。”
“什么不对？”
“我们高唐的女人比你们狄国的男人都厉害。否则，你们一个一个如何都是她的手下败将？”
两人边打边说，能言善辩一事，白归一向来不肯落人之后。崔浩汉话只是粗通，本身也不善言辞，更加奈何不得他，只好口上认亏，手上发狠。
随着高唐的士兵在哀兵必胜的心态下拼死反击，狄国的士兵也心底发怵。
崔浩手下那帮子金帐下的勇士见状，也不约而同加入战局。无数士兵厮杀在一起，脚下踩着的尸体越来越多。
深冬的夜风刺骨的寒冷，一直在猎猎作响，里面夹杂着流矢急速掠过的飞声，热血泼洒在冰冷的雪地里，融化成了血水，漫延过了脚踝。
可是这一战，距离胜利还有半步。这半步，也许就是天涯海角的区别。
出路在哪儿？
除非能够天降奇兵。否则，哪怕每一个高唐士兵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这一场战争，也不一定能够反败为胜。
可是援兵又在哪儿？
白归一瘫在地面。放眼望去，尸堆如山，血流漂杵。
他的四周是一张又一张面目全非的死人脸。他们像是众星拱月一样将他围在中央。
一条死人腿压在他的脚上，掉在地上的盾硌着他的后腰。
喘息间是浓稠的血腥之气，似化不开的冰。白归一咬紧牙关，眼睛被冷风一吹，簌簌落下泪水，然后又变成一颗又一颗冰珠，凝固在他的脸上。
他盯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死人之面，无法将这样一张扭曲的面孔和任何一个自己手下的士兵联系起来。
第一次，无比绝望。
这一场战役是半年以来最惨烈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