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当然。”白归一胸有成竹，“不过在我说这个故事之前想多嘴问裴大人一句，若是您欠了一个人天大的人情，今日那人上门来讨，你会还吗？”
“老夫从不会欠任何人东西。真是欠了你的，砸锅卖铁都要还得清。”
“好，裴大人也是个爽快人。”白归一顿了顿，措辞一番这才道，“这事要从那一年常州大旱说起……”
白归一于是把自己与孟尝一路行侠仗义，来到常州救下一个六岁的孩子一事说了。
裴行知只听了一个开头，嘴唇就不住颤抖，眼里也闪烁着泪花，“那个孩子……你可知，他叫什么？”
“他说，自己叫裴杰。”
裴行知突然哀嚎一声，捂住脸面，痛不欲生。很快，他又一脸希冀道，“那、那个孩子呢？他现在身在何处？”
“裴大人，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天色已晚，在下该告辞了。”
白归一不给他机会，起身欲走。
裴行知立刻急了，大叫道，“你等一等，等一等——”
“抱歉，我的一万多大军还在外面等我回去。”
裴行知哽咽了，“你到底要什么？”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要什么呢？”
“你今天是来要我还你人情的是吗？”
“不必还我，给天下人吧。”
白归一语毕，大步流星离去。他没有告诉裴行知裴东来已经身死一事。
一来，总该拿这一点，来要挟裴行知换取更大的利益。
二来，他想要缓一缓，总不能让他大喜之后，突然大悲。这样也太过伤人。
所以，将后半段留在了肚子里。
白归一回去半个时辰以后，城门大开，成杰把他们一路护送到了城中，然后将一万多兵力打散，让各家百姓多加照顾。
忙完了这一阵，已经到了深夜。
白归一被请到了裴府。
裴行知亲自站在门口迎接。白归一只带了兰重火与福兮两人。
裴行知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犹豫了数次，还是将他们安顿好以后才再次问出了失散多年儿子的下落。
白归一神色黯然下来，“裴大人，实在不是在下不愿意坦言相告，而是——”
最后是一声叹息。
裴行知脸上的笑就凝固在了脸上。不祥的预感从脚底立刻窜到了头顶，身体一寸一寸冰凉起来。
“他——犬子到底怎么了？你说话，你说！无论什么，我都受得住——”
“我们将兔子送到了他外祖父家。想要他有一个安定的生活，读书入仕，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可是他不愿意，偷偷去了须弥谷拜师学艺，成为了一个行侠仗义的江湖人。您若是去打听一下，一定会听到图南君的名号。”
“图南君——”裴行知突然低声念道，“‘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庄子的《逍遥游》，兔子最喜欢的文章。”
裴行知掩面，老泪纵横，“你一定不知道，小的时候我教他的第一篇就是这个。”
“如此看来，裴大人也是一个有远大志向之人。请恕我直言，既然如此，为何又愿意为李旭那般昏君尽忠？”
“忠臣不事二君。你有你的立场，我也有我的气节。你对犬子的恩情我会替他归还。可超出还情范围之外的，请恕老夫无法将国事与私情混为一谈。”
白归一没有直言相劝，只采用迂回的方式，暗地里游说，“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兔子为何没有选择仕途，当一个朝廷命官，而是深入江湖，选择做一个侠客。”
“为何？”
“我问过他，上京赶考然后入仕为官不好吗？他说，爹如果不进京赶考，娘就不会死了。”
裴行知又摸了摸发红眼角，“他……到底，怎么没的？”
他似乎已经早有了这个准备，所以悲伤也是适可而止的。更大可能对他来说，早已经认定自己这个独子早就不在人世了，悲哀也早就那个时候有过了。
此时此刻，经了那般惊喜未定的心情，再被沉着一击，不过是回归到原本面目罢了。
“为了渡化另一个救命恩人，自己选择了不归路。”白归一心不在焉说完又问，“裴大人，你可知我为何会救下兔子？”
裴行知看向他，并不答话。
“看到他，我就像看到了曾经那个自己。不瞒您说，我小时候也流落街头，过了五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苦日子，太过明白那种暗无天日的滋味。
“所以长大以后我就在想，能不能有一种办法，能够让这个世间那样穿不暖吃不饱的孩子少一些……再少一些。
“于是我一路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可是后来我才发现，一个江湖人能够做的远远不够，真的不够，太杯水车薪了。所以我有了谋逆的念头。”
“江湖人越多，越是我等朝堂中人的失职。”
“那么现在呢？”白归一情真意切起来，“哪怕在您心里我等再是叛军，也是高唐子民。裴大人真的要一意孤行，成为崔浩攻打我高唐的帮凶？”
裴行知被问到了，刚才的坚定也有几分犹豫。
“裴大人，看在我与令郎的交情上，有些话我就直言了。”
“但说无妨。”
“高唐一共六个卫用来北御外敌。除了榆林卫、兖州卫不在战线之中，剩下的四个卫都是御敌的先锋。可为何只有您这个靖虏卫还是太平天下？”
“你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指摘老夫外通北狄吗？”裴行知立刻急得面红耳赤，情绪激动。
“我当然相信裴大人是个为国尽忠的，咱们只是政见不同而已，犯不着拿着家国天下冒险。可是，天下人知道裴大人的爱国爱民之心吗？将来史书中又该如何揣测您这一段晦暗不明的行事呢？”
白归一看着裴行知阴晴不定的脸色，知道他已经被自己突破了防线。于是点到为止。
他起身，“今日天色已晚，在下就告辞了。不过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裴大人。与我一路同行的军医身体抱恙，还请您连夜寻一位深谙狄国毒药的大夫前来。在下感激涕零。”
***
白归一回去看兰重火，这裴行知看来还是识大体顾大局的，郎中很快请来。
要知道在深夜请医问诊原本就不容易，何况又是在年关。
那个郎中年迈十足，看起来没有八十，也有七十。鹤发童颜，精神矍铄。
他给兰重火切了脉，脸色严峻，又换手切了一次，严峻只增不减，捋着花白的胡须，沉默半天。
白归一倒是急不可耐，催促道，“老先生，您有话请坦言相告。”
郎中这才直言不讳，“既如此，那老朽就放肆了。”
“您快说。”
“还是准备后事吧。”
“没有……转机吗？”
“此毒是用狼毒花的根用密法炮制而来，毒性猛烈且霸道。原本沾之必死——”
“可是我家公子已经多活了十多日，也许他还有救。大夫，您行行好。求您行行好……”
白归一从郎中的话里面听出了几分柳暗花明之意，“可有法子医治？”
“据说是有。”
福兮走问，“怎么还据说？”
“老朽也是听人言说而来。至于这解毒之法么，恐怕要狄国的王室中人才知道。”
“那可有法子先拖上一时半刻？”
郎中又看了一眼兰重火，“若是能把汤药喂下去的话，也能多活三天两日的。”
白归一立刻道，“那请赶快开方子吧。”
“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真是再到了那个时候，可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于是白归一让人开了方子，抓了药，熬好以后，和福兮两个人费了好大功夫，终于让人喝下了。
忙完这一出，白归一心神不宁起来。
最近的事情一出接着一出。虽说眼下已经转危为安，可是突然放松下来，他就有些茫然，又有兰重火命悬一线之事，心里就更加难受。
可是眼下还有什么转机呢？他不知道。
又过了一日，白归一仍旧习惯发呆。仔细算一算时间，已然腊月二十九。不知道这兰重火还有没有可能走到新的一年里。
这边还在胡思乱想，那边就听福兮来报，说是有人求见。
白归一这才回神，“何人？”
“来人自称是狄国使臣。”
来的正是时候。还省得他再派海晏河清宫的人不远万里前去明察暗访。于是换了衣袍前去接见。他在正堂等候片刻，一个人就如约而至。
那人一身贵气无边的钴蓝色衣袍，外面黑色的滚边大氅。浑身上下织金堆玉，唯恐他人不知道自己多有钱一样。于是满满都是炫耀之气，流于庸俗了。
但让白归一意外的并非这人的一身浮夸至极的装扮，而是这个人的身份。
正是侯光耀。
看起来已经是不惑之年，眼尾也有皱纹，犹如蛛网，纵横交错。脸上却一派意气风发，目中无人。
白归一看到是他，心里突然一跳。
侯光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没由来一笑，然后对着左右颐气指使开口，“你们都退下吧。”
这话，像是半个主人，又那般反客为主。白归一心里先不悦了。他不让人看坐，也不叫茶，只是冷冷道，“既然是狄国使臣，还是说明来意吧。”
侯光耀一笑，“小鹿啊，这外人面前咱哥俩哪里能言谈尽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