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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洵安本是涵王萧涣的嫡子,当年父叔夺位,成王败寇。涵王被安了谋逆之罪,竟被亲弟斩落马前,子嗣充军,女眷充妓。

那时他才十岁,看着幼妹澄澈的眼眸,于是第一次着了女裙。妹妹六岁已经知道爱美,哭闹着不穿短衣,他最后揉了揉她的发顶,将她塞进了亲卫的怀中。

外祖镇守塞北,虽永不得回朝,但那是唯一,还能体面活着的机会,也是新皇对他们最大的仁慈。

先皇爱歌舞,百官亦爱歌舞,但凡有衙门的地方,都设了教坊,为的是让九品小官都能看上戏。

民间都说教坊官妓可比寻常百姓家富贵千万倍,可落了贱籍便世世不可翻身,台前是靠着一身技艺红俏无数,台后都是幕下之流皮肉生意。

萧洵安被发到一个小城,被发现是男孩时,被打了个半死,扔到马厩,干养马粗使,没有名字。

长到十六岁,教坊门口迎客时忽然惊了一匹马,他飞跃上马,在大街上疯跑数百米才终于将其制住。

那时,男儿的挺秀英资已然掩不住,瞬间在坊间名声大噪。司乐一瞧看,风姿绰约,琴棋甚佳。次日便换了衣裳,一曲弹春了多少女子心。

从前他在马厩里用草梗沾炭写的破莎纸,一夜间被人卷出高价抛售,后来写的词更是成了千金难求的无价墨宝。

他用了母姓裴,自此汾渊城内多了一位才情卓绝的裴郎。没人管那马为什么惊了,只知道那马惊了,才有了裴郎。

他知道,他所有的动作都在新皇文帝眼里,文帝容他换了妹妹,许是更乐得看皇兄之子沦为小倌。再有别的举动,后果则不堪设想。

于是,必须步步为营,步步惊心。

十多年来心悬刀尖,即使从马厩的干草堆到上房的香罗帐,也无一日安眠,多少个无月夜,他恨苍天无眼,看不见他宽厚仁慈的父亲,竟教小人上位……

这些他曾经以为的隐秘的恨,竟被人轻而易举地知晓!原不是苍天无眼,苍天眼见着,眼睁睁见着这一切发生了。

裴郎面容僵滞,好半晌,开口道,“这个名字离我已久,原殿下是知道啊。我的一切,你都知道?”

黎川默了片刻,终于回应,“嗯。”

一个神仙,知道他的一切太容易了。可原来黎川一直都知道有关他的一切,却只字不提。

她可知道他是要逃的,可知道他不会就此罢休的?若她知道却仍只字不提,难道对龙王殿下而言,这一切都不值一提,通通不会影响他看完漠北就得去死的命途吗?

“咳”黎川咳出一口血,捂住下腹趔趄地跪下去。裴郎,也就是他口中的萧洵安,伸手扶住了她,顺着他捂住的地方看去,金芒沿着下腹的经脉循行喷张蔓延,筋脉几要爆裂。

黎川在搀扶下,于岸边岩石盘腿而坐,顾不得整理衣襟,立刻开始调息运化。随着那光芒逐渐运转到她掌心,又从她掌心缓缓升发出去。金芒运化散去,腹部因此逐渐暗淡,萧洵安看见了那里的一个疤。那是一个工整的十字,那样粗细的疤痕,应是剖的很深,像是剜出了什么东西。

他想到了容也说的“丹元”,或许那个疤痕就是黎川丢了丹元的原因。他很好奇,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剖了黎川的丹,据他所知,黎川可是雨神的妹妹,东海龙王的姐姐,还是容也所说万里无一的水火双灵,从身份,从修为,都不应该轻易被剖了丹的。

他甚至很想知道,在何种情况下,用何种兵刃,在黎川光洁的下腹,割出了一个这样的十字,会有他见过的那种鳞光闪动吗?会有鲜血流出来吗?黎川是会疼痛的呻吟还是克制的喘息?……

他喉结干涩地滚动了一下,一只手忽的拉住了那敞开的衣襟,盖住了他直勾勾盯着的十字疤痕。

正此时,一把清亮声音从萧洵安背后响起,“下君容也,幸见殿下。殿下如今可觉好些?”本是同级,谁也没比谁高一头,神仙之间多是客套尊称,言语间不过是寒暄语态罢了,但也与之前的腔调颇为不同了。

黎川站起身子,拱起手和善地笑道,“小小水君何敢何敢,还要多谢容也仙君借此宝地,才脱此困境。”开口也是一套标准官腔,好像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本是天地灵气,谈何借字。”官腔打到此处,容也终究套不下去,也是在自己的地界,不由松快了嘴,“不过啊,我很好奇,殿下没了丹元是怎么活下来的?”

此问多少有些过头了,毕竟也是初见。黎川只是笑笑,打趣道,“或是命硬吧!”

容也仿佛没感到这份尴尬,继续道,“即使你是龙筋龙骨,没有丹元承载灵力,如何抵得住这样暴烈地冲刷。为了个本就要死的凡人,可不值当的。”这话刺了一旁的萧洵安。

“你说谁要死?”萧滢滢急切的声音响起,容也这才想起袖管里还有个人,“呀!将你忘了!”说着一挥袖子,小姑娘一骨碌滚了出来,却很麻利地翻身站起来。

“你把话说清楚!谁要死?”小姑娘揪着话头不放。

容也翻了个白眼,别过头去负手而立,老派得与她那鹿角少女的面貌十分不搭。“凡人至多活个百年,于千年仙寿,万年神生相比,如何不是要死。”

“你!”萧滢滢还要说话却被喝止,“好了!”萧洵安拱起手来,对容也道,“多谢仙君照看舍妹,她年少无状,仙君担待。”

“不至于跟这小丫头计较。”容也摆了摆手,“不过你们什么时候走?这么多张嘴,吃食全靠野猎。我这山里许多小禽小兽受了惊扰,都状告到我这里来了。”

闻此,滢滢油然萌生出一股歉意,看着容也的鹿角,想起前些日子刚猎过一头鹿,不由后退了一步,清了一下嗓,道,“今日便走,今日便走!多有叨扰哈……”

又觉尴尬,于是又加了几声干笑。

“哈哈哈……”

更觉尴尬了。

“殿下身体抱恙,可还去得了塞北?”萧洵安看向黎川,看向那双再次恢复静如死水的眸子。

“应了你的,自然是要信守。”黎川回答,萧洵安竟生出一丝暖意,他其实觉得那一丝暖意很愚蠢,人家也只不过是要守着将他带回去,再送他去轮回罢了。那丝暖意于是消散。

要翻过青云山,得爬上常年积雪的山顶地带,从垭口越过,才能北上。他们算好正午时间过雪路,便不那么凶险,但依旧骑不得马,众人牵马列队步行。

今日天气阴着,山口有很大的风,前路都是白皑皑的一片,应是近期刚下了雪。黎川走在队中,朝手心哈了一口白气,搓了搓,一件大氅已披上了肩头,“殿下不是说神仙不怕冷?”萧洵安说着将乾坤囊递给她。

黎川看了一眼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的萧洵安,很自然地顺手收下,坦然将大氅拉紧了些,“比起你来,是不怕冷。”

萧洵安确实很怕冷,那是幼年马厩渡冬时留下的病根。往年过了寒衣,他屋子里便要生火,暖炉一直燃到三月。这次忽往北行了,他的确有些扛不住。

他似很平常地开口道,“思来想去,还是想问殿下,明明知道我的一切,为何还答应前来?”

“知道什么?知道你本是皇亲贵胄落难至此,还是知道你本就要逃?”黎川说此话时没看他,只是眼睑弯弯地冲前方回头探听的箫滢滢微微一笑。“你不必过于忧心,恰好我也想出来散散心罢了。”

“倒不是忧心,而是觉得天道不公。”见黎川侧目,萧洵安又道,“有关于我,殿下了如指掌,我却对殿下分毫不知。”

“你想知道些什么?”

“什么都想知道。”

“比如?”

“比如……”萧洵安像是思索了很久,“殿下今年贵庚?”

“噗嗤”黎川没料到他如此一问,竟是被逗笑了,“千岁万岁都一样,不过漫漫无趣年月罢了。”萧洵安想起容也的话,他是要死的人,有的人争时争刻生怕死前不能得偿所愿,有的人万年神生却浑浑噩噩日复一日但无所求。

“哦?”萧洵安往黎川那处又靠近了些,“殿下见我,也觉无趣?”他裹得如同一个粽子,说此话时不如他自己想的那般风流万千,但某种慑人的光还是从他眸子流转出来,让黎川不由避了视线。

“倒是千百年难得一遇的……”黎川没接着说下面的词,旁人自然也听得出多半是“厚颜无耻”之类的词汇。

“我想不然,若见我无趣,断也不会……”萧洵安亦没继续往下说,听者却不由往下想,断也不会陪他走这一遭,断也不会……

见黎川竟真有些失神,他更觉自己是有胜算的。如这般言语讨巧,是他早些年积下的技艺。可他本不那么愿说,每每开口便有种身不由己的被迫感。就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如今自己竟会乐在其中,莫名其妙地将撩拨黎川从另有目的变成了一种意趣。

一声虎啸响彻云野,打破了这份意趣。萧洵安立刻警惕起来,他并不怕老虎,他怕的是雪岭中的巨响。又一声,通天彻地,同时,伴随着他最担忧的震颤。

“跑!”黎川大喊,“上马!跑!”说话间,竟被人一把举上了马背。侧目看见萧洵安正飞身上马,大风吹落了他的兜帽,乌黑的发丝狂乱地飞出来。

天开始落雪,确切的说落雪的并不是天,而是从山顶往下崩塌的雪溅起的碎屑。

人群吵嚷,马群嘶鸣,他们在山道间飞驰,有人摔倒滚落,可没人来得及哀悼,只能继续驱策狂奔。

可是来不及了,积雪已经倾盖下来,庞大的雪块,能够盖住一切。

黎川见到前方的一处山洞,急迫地从乾坤囊中掏出一根绳索,用力抛出去,尽量多的圈住了周围人。

黎川手背图腾再次发出光芒,这次是刺眼的红光,众人飞腾而起。

等回神,已落在洞内,下一刻,白皑皑的雪黑压压地堵住了洞口唯一的光源,轰鸣声止。

“唿”黎川手中燃起火光,柔和的面庞瞬间被点亮了。

绳索“嗖”地飞回黎川手中,萧洵安立刻确认身边的人,一扭头,一张老脸正凑在他近前,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着实吓得不轻。十多年间,时光在这位张真人的脸上刻画得太过偏爱了些。

再扭头,确认萧滢滢正在他身边,才舒了一口气。可环住萧滢滢的一双胳膊却让他心里不那么痛快,一个眼刀甩过去,那个一脸警惕的青年将士,立刻收了手,额手问道,“小郡主受惊否?”

这个称谓很特殊,萧滢滢曾经的确是郡主,就像萧洵安从前是世子殿下。但那次变故之后,不能再如此称呼,有悖规制。除了当年的王府旧部,还得是极其亲近的旧部。

于是问道,“护主有功,何名?”

“回殿下,末将魏鋆。”青年将士半跪回话,恭谨之极。

当年抱走萧滢滢的亲卫正是姓魏,“魏凡是你什么人。”

“乃是家父。”

那是救命之恩,即使是仆,在那种境地,也绝对是大恩。于是萧洵安硬气不起来,反而伸手将魏鋆扶起来,没说什么。

黎川袖子里的手,攥得很紧,仍旧忍不住有些颤抖。他恨极了,恨这无能双手,竟用尽全力才救了四人。

萧洵安见他面色很差,上前来拱了手,“殿下又救了我一次。”

“也不知是不是救了。”黎川回神一口叹息,将手中的火举向萧滢滢,少女双眸红肿,一双杏眼湿漉漉的,显然惊吓不轻,于是道,“歇息片刻,再寻出路吧!”

她在地上凭空燃起火焰,暖烘烘的。众人围坐着,火光的闪烁在每个人脸上忽明忽暗。

“外面的雪扒开还会再落,路也应是堵死了,或许可以往里找找出路!”黎川道。

“山中忽然出现猛虎,殿下可觉蹊跷?”萧洵安对黎川说道。

黎川打趣道,“可是你们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人家寻仇来了。”

“老虎肉不好吃的!打起来又费劲,我们就打了些野禽野兔野……鹿之类的……”萧滢滢说道,“该不会是吃了那个山神的亲戚,他报仇吧!”

“要报仇,之前就吃了你了!”萧洵安吓唬她道。

黎川笑了一下,“逗你们的,能被你们抓住的,都是没开灵识的小禽小兽,生死由天,妖精仙怪不会为此出手的。”

“难道是只没开灵识的老虎,只是恰巧吼了几嗓子?”张真人道。

“但愿如真人所言。”黎川答道。

张真人立刻拱了袖子,“不敢不敢。贫道张玄机,仙官大人直呼我名便是!”

“有股温温的湿气吹过来,有风。”萧洵安道,“这感觉跟那汪灵泉好像。”

张真人掐起中指,瞑目感受了一刻,“确实是有灵流!世子殿下自小灵根深重,若是当年随贫道修行,如今定然位列仙班。”

若早些年萧洵安就信这世间有神,或许他真会修行,则不至于屈辱到如此境地,或许还能救活他父亲……可他当年是绝不会信的,“真正的神仙在这,真人可莫要奉承我了。”

“既然有风来,那里面一定有通路,走吧。”黎川翻开乾坤囊,从其中拿出几张符纸一一分发了。

“日明符!”张真人惊道,“神仙竟也用符篆!这日明符精湛啊!”

黎川笑笑未作解释,真人继续道,“这张日明符的笔墨附着灵力,故无需任何灵力念出咒语即可使用,一些仙门会撰写这种符篆给灵力不成的小辈们备着……”话到此处忽觉失礼,“当然许多仙家也随身带现成的,方便!”

“这么神奇!”萧滢滢学着黎川二指夹着符纸很不可置信的样子,“那咒语是什么?”

“嘶~嗯……一般来说……”张真人捋着山羊须皱起了眉头,“这是由撰符人决定的……在符文中会写出来,贫道找找……”

“亮。”一语浅出,黎川手中符纸“唰”一声亮了起来。

“呜!厉害!”萧滢滢性格很外放,几番逗趣,已然明朗了许多,“我也试试,亮!”简单一个亮字立刻开启了她手中日明符。莹白的光亮在符纸端头放出光彩。“这个能烧多久?要不要省着用?”

黎川笑了,“小小年纪倒是节俭,无需省着,只要不撕破,遇水也可燃。”

都是惯在军中的人,也没耽搁,检查无伤,立刻就动身了。

黎川收了火,手背的图腾逐渐暗淡,但他们手中的日明符很亮,几乎能将一射之地照得很通透,故而洞内虽前途未卜,众人也并不觉恐惧。

洞口处空间尚宽,五人恰可围坐,再往里行,越来越窄,逐渐只有两人宽。忽然,黎川停下了脚步。“稍候。”他阖目将神识外散,瞬间通达前程。“嘭!”结界!她猛睁开眼,心中暗惊,“魔息!”

“此路不通,回去吧。”黎川松了眉头,面带笑意,很是自然,“我设法挖开积雪。”

可萧洵安却觉察出黎川的异样,想来前路并不简单,于是附和道,“既然不通,那便回吧。雪崩应该已经停歇了,这个季节的雪并不厚。”

两人达成一致,众人自然跟从。回身时,魏鋆走在最前面,来时走过的路便也没什么警惕。走了几步,忽觉被什么东西拦住了去路,手脚瞬时被纠缠住。

“停!有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