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意识反差只存在了一瞬。前一刻，忽然切换出亿万知觉的一刹那，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但这印象瞬间淡去，隐没进意识底层去了。
现在是浩瀚的锑依淹。
刚才是谁不重要，这边和那边，几乎同时忘却……
此刻，意识散布在亿万知觉分体里，漠然注视外界的亿万景象。
每一个知觉分体里都有“脑子”能独立思考，却都没在思考。
除了这处唯一的、视线中一直是放射性岩墙的意识部分。
这里，时间在孤寂中流逝。
夜晚与白昼轮替；深秋的凄风冷雨中，老叶落下；寒冬里雪絮飘飞，落在光秃秃的枯败晶枝上；春季的无声细雨中，萌出了新晶芽；酷夏里浓荫遮住烈日，有时候也会电闪雷鸣暴雨倾注。
变化的就只是光影、风雨和寒暑吗？
也不是，地爪触踏的这段阶梯，上上下下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
已经不去想孤独了多少年的事了。
岩墙里，辐射风经年累月，一刻不停地闪袭过来。
“……受……极重……伤……吗……？……”
“……只能……一组三维……苟活……”
“……任……宰割……的……”
……
意念碎片零零星星从内心涌出，一点点累积，组合……
这很可能是受了那些波荡过来的闪点集群的影响。
强烈地感觉到，那面放射线岩墙好像是在向外界发射无尽的远古记忆，但又无法解析，所以没法确定。
时间慢慢流逝，这具知觉分体里的意识部分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嫁接在某个主宰意志之上的另一个自我，而主宰意志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只是印象中自己曾经极为强大。
越是接近这处放射线岩墙的意识部分，越是觉得精神分裂。
也许有一天，属于那个强大主宰者的意识碎片会在这具知觉分体里重新聚集，变得完整？然后……？
然后，这种担忧向浩瀚意识的其他部位蔓延，被稀释，渐渐淡化……
不远处的道路上，吸扫分体正在缓缓行进过来。注意力瞬间转移到那里面，机器视觉朝四周观望。
路面的落叶正在被吸进自己巨大的储存箱体里，被压成方砖码放。整个工作过程都是自进程在控制，不需要自己操心。
这个浩瀚的自我，意识的绝大多数部位都是处在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机器视觉盯着千差万别的外部世界发呆。
此刻，把思维转移进了这个意识局部，于是暂停了吸扫分体的工作进程，停在路边静静地思考。
如果不是想要复活霍斯妮，如果不是想要恢复霍斯妮虚境，那就只有这具原基阿那的维保分体每隔一两年会来这里一次，就不会觉察到从放射线岩墙里蔓延过来的现在已经深植进自己意识里的星骸残念，到最后，这个自己或许会因为无所事事，没有任何想法，渐渐淡忘自我，被星骸意志彻底掌控。
思绪中，又有另一些意识零零星星地掺杂进来：
“……太虚弱……”
“……视觉……看……不进……另层……”
“……另层……遭到袭击……没……分体组件……自卫……”
……
全都来自维保分体那边，意识碎片组合出越来越多的意念印象。
而吸扫分体里的意识部分却感到困惑：太虚弱？比起以前，现在的这个自己分明已经变得超级强大。
……
远处，又有知觉分体驰行过来。
相遇的两个知觉分体里同步闪出相通相融的念头：终于到了。
然后，让吸扫分体重新启动工作进程，沿道路吸扫落叶而去……，那部分意识在渐渐远去的那部分知觉里渐渐平淡，渐渐融入到与其他知觉分体相同的庸常的精神状态中。
唯有这里，留在辐射岩墙附近的两处知觉分体里的意识部分，越来越感到兴奋。
终于能采集数据了，复活霍斯妮和恢复虚境即将迈出关键性的一步。
换成地爪，踏下阶梯。
点群风暴闪袭而来，渐变渐强。
晃动的昏暗中看到了自己的另一具知觉分体，自己的另一部分意识在那里操控，思考，其实不分彼此……
意触。
新的视觉在新的知觉分体里启动了，这是最令人期待的部分。
一道另类视线发射了出去。
——人类不会有这种视感，人类不会发射视线。
发射出去的是无数只埃粒级别的“眼睛”。每只“埃粒眼”都只在想要观察的区域暂留片刻便会消逝，但不断有新的补充过去。
虽然每一次都只是短暂地一瞥，但所有前赴后继闪涌过去的“埃粒眼”却能从无数个视点无数个方向在无数个瞬间看向那些想要观察的区域。
无数个迅疾闪逝的一瞥，组合出完整而另类的全视向叠加动像。
这是触视。促使这项发明的灵光一现源自一年前从岩墙辐射里忽然涌出的意识碎片——那是星骸意志的残留记忆，祂潜意识里强烈地想要看见祂过去能看见现在却看不见的那些危机四伏的世界层面。
一头威猛的狴狙晶兽从阶梯顶端进入了视线。昏暗中，焌色发光的眼瞳盯着这边看。
五年前出现在这片晶树丛林时，它还只是头小晶兽。现在，它身躯庞大，肌形强健，晶毛油亮。
下意识地调节触视，减低射束的波频（或者说能量）。不由得就这么做了，尽可能地避免干扰它的意识和感知。
然而，另一个恶意念头却在心底涌现：能不能用意念主宰牠？能不能把躯体器官拓展到更多的空间维度？
狴狙晶兽盯着这边看了好一会儿。也许它一直就对前方待在昏暗浓荫下的那个会动的东西感到好奇，而现在怎么又多了一个？
在遭到触视射束查探之后，它感到了不安——尽管波频已调得够低，但依然干扰了它的意识和感官——然后，它掉头离去，消失在晶树密林中。
触视终于射向了岩墙内部。现实视线中那面坚固的阻挡被轻松突破，变成另一种空间另一种视觉与现实空间现实视觉之间的虚幻界面。
岩墙内部，闪点群构成的时空里，一片暴乱：
此起彼伏的攻击射束，从无数同一个方向上的无数个维度纵深——不止在空间维度，甚至在时间维度闪击过来。
而敌人的精神力场护盾，每一个看似都只是唯一的一道虚幻量子弧面，其实还在向所有不定态维度瞬时方向多重弯曲，防住的不止一个方向，更是每一个方向上的无数个不定态维度瞬时方向。
到处都在爆炸，每一处爆开的看似只是唯一的一个球状云团，其实还从爆炸云团的球心向所有的不定态维度瞬时方向剧烈扩展，爆开成无数个不定态维度上的瞬时球面，向无数个不定态维度瞬时方向疾骤膨胀。
敌人的能量集群无处不在，从所有的维度纵深里所有的上、下、左、右、前、后发起攻击。每一处攻击型强震、防御性阻滞、以及阵地的延展和连通……看似只展开在唯一的某个方向，实际上蔓延在无数个不定态维度瞬时方向。
……
突然看到的战斗场面太过激烈，给毫无准备的意识造成巨大的心理冲击。这种心理冲击从位于岩墙的意识分体向远处的意识部位蔓延，逐渐减弱……，然后才意识到，这些应该并非真实在发生，而是残留的星骸意志和记忆。
虽然陨灭，只剩下了精神残念，祂却依然在战斗。
“主宰牠们！”
“主宰牠们！”
“主宰牠们！”
……
此时，精神残念根本就不能再称之为残念了，而是磅礴的精神攻击射流，正在向所有不定态维度上的瞬时方向激射出去。
“主宰牠们！”竟然是祂的精神攻击武器。
祂的精神攻击所到之处，敌群纷纷瓦解，被祂意控，反戈一击，加入祂正在操控的阵营；同时也变成被敌人攻击的目标，不断地被摧毁。
但祂的精神攻击正在转弱。祂正在被消耗。
敌人太强，关键是数量太多。
关键是，祂根本就不防御。要么是失去了启动防御的意识自主，要么是无暇防御，祂承受着能够毁灭一切物质和精神结构的超级攻击能量。
得有多强，才值得敌人不惜代价，围了又围，使用如此超强烈度的毁灭性攻击！
……
能量在激荡，如同热血在澎湃，仿佛祂就在体内，被激活，向无数知觉分体蔓延过去。
同时，无数知觉分体里的冷静也蔓延了过来。
猛然觉察，祂制造精神攻击的过程一清二楚，因为这是祂的记忆，是从祂的意识深处向外展现。
这简直就是传承，是祂在传授。
一道道主宰之光在触视的精神空间里被定格，被解析。
为什么这么强烈地想要学习这种主宰他人意志的精神攻击武器？这是祂的意志？还是因为清晰地感受到，这也是复活亲爱的霍斯妮的手段？或者两者兼有？
隐约觉得，这里面隐含交换条件：想要复活霍斯妮，就得复活祂的意志！
然后，注意力被引导，不由自主地投向某个过程。内心莫名地浮显出认知：这是铭想。
极高的能量波密度，极度动荡的时空波结构，随机无序的能量波形态，被祂注入了祂的意识线程后，竟然能够被祂组合，被祂操控。
祂不断地从周围空间攫取能量，注入祂的主宰意志。于是，数不清的不定态维度上波动出了载有祂精神攻击构型的能量“有机体”，向敌群激射。
……
祂到底是谁？长什么样？
祂的视线里看不到祂自己。
而祂的敌人，是各种以前无法理解而现在正在被慢慢理解的能量形态——超出荧惑人类认知的意识波结构、能量波结构、时空波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