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奕寒俯着身，只能从低处去看苏妙青的脸。
视线适应了黑暗后，看到的物事反而更加清晰。
他看见了她于夜色中被泪水浸透后潮湿如水露的双眸。
心尖犹如被蜘蛛的爪子给轻微地扎了一下，又痛又麻又疼。
包拢着她寒凉手指的手掌微微收紧，又往前凑近了些，像是想看清些，又更像是因为担忧而无措。
靠得太近了。
苏妙青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因为热意而蒸腾的药味儿，浓烈地朝自己的面上扑来。
她蓦地侧过脸，避开了莫奕寒逼近的视线。
莫奕寒微顿，意识到什么，往后退了退，目光落在那洁白的侧脸上。
脸颊上那泪痕在微光下透着清光。
又一颗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坠在那小巧纤细的下颚边，然后轻盈滴落。
莫奕寒难受得不行，拢着她的手，轻声道：“是不是害怕？若是害怕……”
他皱了下眉，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言语，索性站直身，朝外看了眼，道：“我明日就去一把火烧了迎仙来！”
话音刚落，原本含泪低泣的苏妙青倏然静声。
莫奕寒立时低头，想到自己方才的言语怕是又要叫她觉得荒唐，暗恼自己的轻浮，皱了皱眉，道：“是我失言，你别……”
不想，却见苏妙青缓缓转脸抬头，一双水润的双眸晶莹剔透，直白地看向自己，问道：“当真可以一把火烧了迎仙来么？”
莫奕寒一怔，随即点头，“可以！”
断然的模样，根本没有半分考虑做了此事后会引来什么样的凶险。
苏妙青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从相识到如今不过也才数月之人，她步步为营只为求生救苏家人，而他，身陷囹圄却还是愿意为了自己不顾一切。
她并非无心，怎能不明白这是怎样的情意？
她被拢着的手指微微动了下。
莫奕寒立时察觉到，还要开口。
却见苏妙青蓦地弯了下唇，那笑容不同于他先前见到的任何一种背负太多后强加的笑意。
而是一种完完全全只对着自己露出的毫无顾忌的笑容。
他的心头倏地一颤。
接着，又见苏妙青轻轻地摇了下头，“多谢世子好意，便是戏言，我也承了世子的恩情。”
莫奕寒提起的心‘轰’的一声坠落。
哪能听不出这话里委婉的疏离之意？
他张了张口，哑声干涩，“我并非戏言，苏娘子。蓝采微城府极深，比之花朝更难对付。烧了迎仙来，或能逼他现身，趁他此时虚弱，直接杀了以绝后患……”
苏妙青忽而抽出了自己的手。
莫奕寒声音骤停。
他看向面色清淡的苏妙青，心尖上那棵葳蕤茂盛的小树苗，枝叶齐齐萎靡。
苏妙青抬眸，便瞧见了那灿若晨曦的双目黯淡了下去。
抽回的手指在半空中犹豫了下，还是卷进了掌心，收了回去。
低声道：“世子，蓝采微举止似是宫廷教度，他的手下自称奴才。”
莫奕寒神色倏变。
苏妙青知晓他听懂了，继而说道：“他若身份上有计较，我便更不能拖累世子与武宁侯府涉险。”
若蓝采微真如苏妙青猜测，与皇室有关联，莫奕寒与武宁侯府一旦与他公开结下仇怨，只怕今后会更加水深火热。
苏妙青怎能让好容易逃出生天的莫奕寒陷入如此险境中？
见莫奕寒沉默着垂眼，高大的身形微微佝偻，一副好像被抛弃的模样，瞧着可怜又委屈。
她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恶劣。
抿了下唇，强压了心头的不忍，继续说道：“今日世子已为了我在他面前露了行踪，我实在不能……”
话没说完，原本垂着眼的莫奕寒忽而抬头，一双曜石般的眼里竟有隐隐一层不忿。
他蓦地上前一步，有些气恼地问：“在苏娘子眼中，我便是这般不济么？”
“什，什么？”
莫奕寒一直待她温和客气，便是有情也十分克制守礼，何曾这般失态过？
苏妙青被吓了一跳，到了嘴边的话全忘了，只愣愣抬头看逼近过来的人，摇头，“我，我不曾看轻过世子半分。”
“那苏娘子为何字字拒绝，句句疏离？”莫奕寒又上前了半步。
苏妙青眼睛微瞪，下意识朝后退去，却靠在了墙上，她无处可避，仿佛被恶狼逼到了绝路，终于在清冷沉静的面壳下露出了一丝破绽。
眼眶微红地说道：“我当真不愿因我与苏家，牵累世子……”
“当真不愿？”
她终于露出了弱处，莫奕寒看着她无措的眼底，心下怜惜，却不肯退后半步，反而再次上前半步，直把她逼得只能贴着墙壁，再无退路，才冷着声问：“苏娘子若当真不愿，为何方才却要问我是否真的能烧了迎仙来？”
“我……”苏妙青下意识要否认，可莫奕寒逼得太近了。
她冷静的思绪在这般咄咄逼人的凝视下变得混乱，张口，却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说辞。
只那一刻，她在情软之下，被压抑许久的情绪蹿出了苗头，本以为立时就被强掐了去，谁知还是被他捡去了心里。
她并非不想有人替她分担，花朝、蓝采微未尝不是可利用之人，可利用之后呢？连同苏家人再跳一个火坑？
她绝不能这么做。
那么能指望的还有谁？被当今天子忌惮的莫奕寒？
不，更不可能。
她虽走的是一条荆棘路，可莫奕寒踩的才是真正的刀山火海。
她不能为了自己，忘恩负义，将这样一个本该站在山巅俯瞰江河的人拖进地狱里。
她不能这么做。
募地抬起脸，攥住手指，压下轻颤的心头，冷声道：“世子，那不过是我随口一句。今日小女再承您大恩，无以为报。世子若当真对小女存了心意，还望世子等一等，等苏家人全部救出之后，小女愿以身为奴为婢，终生伺候世子。”
她看到莫奕寒浓黑的长睫倏然震颤。
指尖抠着掌心，继而吐口如刀，无情道：“还望世子莫要以眼下之恩逼迫小女以身回报，若是世子强迫，小女……”
“苏妙青！”
莫奕寒忽而低喝打断了这句句割心的话，强压了怒火地低声道：“你在胡说什么！”
苏妙青眼下酸涩，不去看面前的莫奕寒到底是什么神色，再次说道：“小女希望世子明白，小女对世子并无半分情……”
近在咫尺的莫奕寒忽然低下头。
将她那残忍可怕的话语，全都堵回了她的唇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