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令歌早早地起身前往尚书房,然而今日的他放慢脚步,似乎正在享受着每一步的愉悦。
小寻子跟着令歌,他能清晰地闻到令歌留下的兰花草清香,见令歌心情好,他便开口说道:“王爷的这香囊可比从前香上几分。”
令歌低头看着自己腰身上的兰花草香囊,微微一笑,说道:“先前小涵拿去换了里面的香料,不过还是得有劳你昨日特地出宫替我将这香囊取来。”
“为王爷做事是奴才的本分。”小寻子含笑应道。
尚书房里,像昨日一样,令楷和景修皆沉醉于书本的内容之中,而令歌则看了一会带来的书便开始打盹。
正当令歌垂头迷迷糊糊地睡去时,他隐约看见一道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令歌立即睁开眼睛,坐直身子,却不想令楷已经伸出手,将他手里的书拿在手里开始翻看着。
令歌坐在座位上观察着令楷的神色,只见令楷长眉一挑,双眼微眯带有笑意。
“既然来到尚书房,既来之则安之,王爷还是不要看这些话本小说为好。”
说罢,令楷便将令歌的话本小说收进自己的书箱里,令歌见状下意识地伸出手,说道:“我还没看完……”
然而越说,令歌越发没有底气,声音也随之越来越弱,最终将手缩了回去。
令歌看向景修,发现景修也是无奈地看着自己,此时此刻,令歌只觉自己在景修这位侄子的面前变得无地自容。
正想着,令楷便放了一本书在他的面前。
“王爷不妨多看看这些。”
令歌低头一看,发现正是令楷教给景修的书籍,令歌不免暗叹,昔日令楷曾说过自己不学这些条条框框为好,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当真是世事无常。
看着令楷传授景修知识的场景,令歌渐渐地沉迷其中,只见令楷长身玉立在前方,一手捧书在胸前,一手背在身后,念书时一双俊美的双眼则留在书本上,教导时则会认真温然地看向景修,说话更是不急不躁,一切言语条条有理,叫人听着舒适且信服。
临走前,令楷对他们说道:“还请两位殿下散学后按时完成功课,明日我会检查。”
令歌心中一惊,即使自己并未再次打盹,自己的心也未留在令楷所教的内容上半刻。
他无奈地抚着额头,慢慢地将目光落在景修的身上。
“景修,我不会的功课你教我可好?”
景修愣了一下,随后点头应下:“自然可以。”
令歌欣然,忽然他又想起一件事,便对景修继续说道:“先前我说过要教景修你骑马,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不如我们吃完午饭便去,如何?”
景修闻言,眼睛顿时一亮,兴奋地应下:“好!”
炎炎烈日之下,长安皇宫琉璃瓦折射光芒,尽显庄严肃穆,唯有皇城校场打破这份沉寂。
校场上,令歌牵着马,景修则骑在马背上,两人正说着话。
“皇叔为何不亲自去问令先生?”景修询问道,他一向知道令歌和令楷的关系甚好。
“他平日很忙的,我们散学后他还得去翰林院,我也不好去打扰他。”令歌叹息道,他明白,就算自己去找令楷,可是只要一见到令楷,自己也不知该求教什么学问了。
“的确……只是景修担心自己才疏学浅,教不好皇叔的功课。”忽然,景修灵机一动,提议道:“皇叔不妨用写的,把自己不懂的写下来,送到翰林院给令先生。”
令歌点头,赞同道:“倒是个好主意,你不懂的也一并写下来,我请小寻子送过去。”
“多谢皇叔。”
“去吧,自己骑一会,按照我方才我教你的那样。”令歌松开缰绳,让景修骑着马往前走去。
看着马背上景修小小的背影,令歌开始想象着昔日父亲教导皇帝骑马时的场景,美好至极。
临近傍晚的时间,学士们陆续离开翰林院,一向闲散惯的胡阳巴不得立即离开此处,好去奔赴长安城的夜市。
胡阳像往常一样来约令楷一起出宫,只是他定睛一看,发现令楷依旧坐在桌前写着东西。
“楷兄,你在写什么?”
胡阳弯下身子,凑近一看,发现是一些读书人很早之前便学过的内容,甚至早到让他想不起是何年何月。
“楷兄,你怎么在写这些?”胡阳惊奇地问道,“是三皇子问的吗?还是……”
见令楷并未回话,只是继续专注地用毛笔写着清晰的字迹,胡阳顿时领悟,他打趣着问道:“王爷还真打算跟楷兄你学一些学问?”
令楷微微一笑,他并未看向胡阳,只是反问道:“不好吗?”
胡阳叹气,挑了挑眉,说道:“好,怎么不好?你和王爷和好如初真是再好不过,所谓读圣贤书,立君子品,做有德人。不过若是我,我才不学,做一个闲散王爷多好,不愁吃不愁穿,每天都自由自在的,想做何事便做何事。”
“我瞧你现在也挺好的。”令楷笑道。
胡阳顺势坐在地上,看着房屋里的陈设,悠哉悠哉地说道:“在这翰林院做个学士确实挺好。”
令楷笑意不变,继续说道:“其实翰林院可是个卧虎藏龙之地,隐藏锋芒之人不在少数。”
胡阳回过头看了看令楷,又转过头看着屋外的夕阳铺满一地,那夕阳映射进屋里,顺着他的衣摆渐渐地蔓延上来。
“的确。”胡阳笑着,眼中倒映夕阳的光芒。
令楷放下毛笔,站起身来,“走,准备出宫。”
胡阳起身问道:“你不亲自送过去?”
“托宫人送去便好,”令楷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去,“今夜我就不与你同去夜市了,我还得早些回府,准备一些东西。”
胡阳并未追问原由,只是叹息一声,跟上去说道:“行吧,我自己去逛夜市。”
“你若是一个人觉得无聊,可以去叫上言信,今晚他不当差。”
“也行,那我就要继续向他打听你和王爷的事。”胡阳故意调笑道。
“你怎么也变得如此?”令楷无奈地笑着。
“什么叫我变得如此,我一直如此啊。”胡阳摇头晃脑地回应着,半饷,他又安抚着说道:“我说笑的,如今陛下都让你做王爷的教书先生,那些人还敢再多说什么?”
令楷唇角轻扬,默然不语,他只是看着天边的黄昏,静候夜色降临。
后来的一日,令楷像往常一样留下功课之后便先行离开尚书房。
令歌收拾好东西,刚想带着景修起身离开,便见到一位熟悉之人大步流星地走进尚书房,那人来势汹汹,不是旁人,正是王意明。
“王爷为了躲我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意明居高临下地看着令歌,虽然他神色不悦,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甚至跑进宫和景修一起读书?”
“不……不行吗?这是皇兄的意思。”令歌被意明盯得有些心虚,的确,这次他进宫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避开意明。
先前令歌还在府里的时候,他总以身体不适推掉意明的登门拜访,让意明见不到甯霞师姐,如今他这几日都在宫里,意明更是没有理由再去玉迟王府。
意明抱着双手,神色渐渐地缓和下来,他问起令歌:“为什么不见我?”
“是师姐不见你,”令歌回应道,“和我没关系。”
说罢,令歌便站起身来,却被意明重新按回椅子上,只听意明追问道:“她为什么不见我?之前不一直好好的吗?”
“这是你们两人的事情,我又怎么会知道?”令歌否认着,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对意明解释真相,只是牵着景修,打算重新起身,赶紧离开此处。
意明忍无可忍,当即拍下桌子震慑住令歌和景修,质问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喜欢你师姐,你看不出来吗?”
令歌被意明这一拍桌吓得立马捂住景修的双耳,他直愣愣地盯着意明,磕磕巴巴地回怼道:“你也真不害臊,这么……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也不怕损我师姐的清白。”
意明闻言这才敛去怒意,他坐下身来,尽可能地心平气和说道:“令歌,我没求过你,这次你就当帮帮我,让我和甯霞见一面,如何?”
“我都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我想当面和她说清楚……”意明的语气渐软,全然不见往日的神采奕奕,只剩颓然。
令歌看着意明的模样犹豫再三,最后只好答应下来。
“我想想办法,到时候给你答复,可好?”
“好。”意明立即答应下来。
令歌垂下眼眸,他之所以答应意明,是因为看着意明就仿佛看到前几日的自己,百感交集,失落茫然。
午时,翰林院中,众人皆去用膳,令楷简单地用过膳后便回到阁楼,开始独自一人研习史册。
正当他看得入神时,眼前的光线却被人遮住,他抬头一望,发现来者正是令歌。
令楷正想放下毛笔站起身来时,令歌便已经坐在他的对面,一言不发,神色郁闷。
“令歌你怎么了?”令楷悄声问道,不远处还有两三位正在专注研习史册的学士。
“说来话长。”令歌叹道,他自是因为意明和甯霞的事情而烦恼。
“你说我听。”
令歌压低声音,说道:“原以为这会你在吃午饭,既然你还忙着,那便算了。”
令楷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毛笔,说道:“无妨,陛下已经减轻了我的这份差事,我现在倒是有空的。”
听令楷这般说,令歌放下心来,便说道:“那就有劳阿楷你陪我出去走一走。”
“甚好。”
今日已是六月末,太液池里的荷花开得正好,连天映日,美不胜收。
小寻子感叹道:“等到七月初七,这太液池不止有荷花,还会有不少宫人过来放花灯。”
令歌看着太液池,想象着七月初七夜时太液池上的花灯景象。
“王爷,奴才这就去寻一艘船过来。”
很快,小寻子找来一艘小船,让令歌和令楷坐在船舱里,自己则在船头划船。
小船在平静的太液池上划出一道道水波,两旁皆是绽放着的荷花,令歌和令楷两人说着话,目光时不时会被荷花吸引。
“原来如此,倒是苦了小王将军一片痴心。”令楷凝视着水面上的荷花,神色颇为惋惜。
令歌何尝不为他们两人感到惋惜?只是身份立场不同,其中牵连的甚是复杂,这一点他也明白。
“我认为总躲着意明也不是个办法,不知阿楷可有什么对策?”
令楷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太液池,那荷花正在水波的推动下摇曳着,半饷,他摇头,说道:“我现在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让甯霞师姐当面和他说清楚。”
令歌闻言当即颓然下来,他趴在船舱的窗子上,看着一池荷花,叹道:“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令楷见状,便安慰道:“难得这般坐着,我们说些开心的,没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
“是啊,都离开遇仙山一年了,其实你说得对,我应该回遇仙山的,那里最适合我,只是我没有选择……”令歌托着下巴,看着池中的水光潋滟,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会回去的。”令楷背倚在一旁,半饷,他笑了一下,说道:“说好提一些开心的,不知为何倒伤感起来了。”
“阿楷你现在考取了功名就真的快乐吗?”令歌侧过头看向令楷,“回想起来,来长安之前我还算无忧无虑,至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是这么认为的。”
令楷愣了一下,随后,他微笑着说道:“令歌,其实我很感激你。”
令歌疑惑地看着令楷,正巧池面上有微风拂过,拂动着令楷鬓边的发丝,深邃的双目里仿佛生起一丝丝涟漪,柔情似水一般,让人为之动容。
“和你相处的日子真的很舒坦,我这一生都会记得,真的。”
令歌扬起唇角,他与令楷相处之时也是这般感受,只是后来还多出一种莫名的患得患失之感。
令歌偏过头继续看着池上盛开着的荷花,只见他伸出手,轻轻一挥便让手上的玉鹤飞出去,再拽回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枝荷花。
他将荷花递到令楷的身前,说道:“那么我们就再多一些这样的日子。”
令楷笑着接过那一枝荷花,他用手拨动着花瓣,说道:“多谢令歌的好意,看来我得好好地准备一下你的生辰礼物。”
令歌微笑不语,他再次偏过头去看着一池荷花,说道:“皇兄说要给我办一场寿宴,那会我们出来的时候,好多人都在麟德殿忙着。”
“令歌是为他们如此忙碌感到愧疚吗?”令楷开口问道。
令歌点点头,说道:“一直以来旁人为我忙碌总让我过意不去,包括小蝶他们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辰玉师姐告诉我这是他们的职责本分,我这才稍微安下心来。”
“确实,这是他们的职责,愿意或不愿意,都不在他们。”令楷平淡地说道,“像一颗颗棋子,没有自己的选择。”
令歌若有所悟,他想起死在云来客栈的侠客,甚至余连,他们何尝不是为人所用的棋子?如此让人摆布而不自知,最大的不幸莫过于此。
“其实我有个主意,可以让宫人们不至于太过忙碌,令歌不妨一试。”
令歌好奇地看向令楷,只见令楷似往日般微笑着,给人一种安心之感。
“什么主意?”
令楷凑近令歌,说道:“令歌可以去向陛下提出我说的方法……”
船舱外的小蝶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池面,小寻子则一边划船,一边观赏着太液池的景色,他笑道:“小蝶姐姐,今日我们倒是难得欣赏到这太液池上的美景。”
小蝶回过神来,微微一笑,说道:“的确,平日里忙前忙后,今日真是托殿下的福。”一边说着,小蝶一边下意识地往船舱里面看去。
小寻子注意到,便悄声说道:“令状元不愧是我们王爷的知己好友,王爷和他一起时整个人都变得爱说话一些。”
小蝶笑意更深,她并未回话,只是流转目光继续看着水面上的闪闪波光,沉醉在这夏日的荷花池里。
船舱内,令歌听完令楷的建议,说道:“这个方法应该可行,回头我就去与皇兄说此事,要是成了,我就在这先谢过阿楷你了。”
“那是不是你的生辰礼物我就不用送了?”令楷挑眉问道。
令歌神色一怔,而后偏过头去说道:“若是让你觉得麻烦,不送也行。”
令楷开始打量着令歌,只见令歌正佯装淡定地欣赏着荷花,然而眉眼间的心不在焉却已经难以掩藏。
瞧着令歌故作镇定的模样,令楷失声一笑,他凑过身去,悄声问道:“殿下是生气了吗?”
面对令楷突然的靠近和玩味的语气,令歌顿时不知所措,于是他立即往边上挪了挪位置。
然而令歌每挪一次,令楷也跟着挪一次。
“并非臣不想送礼物,只是臣实在愚庸,想不出该送何物作为殿下的生辰礼物。”
“你……你身为状元,怎么就愚庸呢?”令歌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令楷的脸颊近在咫尺,让他又一次想起那夜的偷吻之事。
“前两日出宫之后,臣都会与胡阳一起去夜市,看看能不能寻得什么宝贝献给殿下当作生辰贺礼,只可惜看到最后,也没发现有何物能够配上殿下。”令楷摇头叹息着,仿佛真的做过此事一般。
“于是我和胡阳只好找了一处地方喝酒。”
“在何处喝酒?”
“韶景楼,和洛阳霄游阁一样的,在长安很是有名。”
令歌一惊,顿时皱起眉头,他想起霄游阁的姑娘们,那些尴尬的往事历历在目。
“喝酒有很多地方,为什么要去那?”令歌嗓音略带不悦地问道。
令楷神色坦然,缓缓地解释道:“醉翁之意不在酒,韶景楼的姑娘们,舞姿翩翩,歌喉婉转,实在令人流连忘返。”
“那……那有什么好的?”令歌反问道,却不知自己认真而愠然的神情叫对面那人愈发欢喜。
令楷依旧唇角含笑地看着令歌,他又缓缓地靠近一些,用低沉而磁性的嗓音问道:“殿下,你这是又吃醋了吗?”
“你胡说,我没有。”
令歌顿感脸颊滚烫,看着令楷不怀好意的笑容,他愈发不知所措,于是立即从袖子里掏出折扇——正是由令楷题诗的那一把。
他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对船舱外面唤道:“小寻子,天太热,我们现在把船划回去!”
“遵命!”
令歌惊慌失措一般,他避开令楷的目光,只是让风一遍一遍地拂过自己的脸颊,却怎么也不能让脸颊上的红晕散去。
令楷坐在一边一直极力地忍笑,却发现怎么也忍不住,只能让唇边的笑意一遍又一遍地打趣着令歌。
船靠岸后,令歌快速地下船往岸上走去,小寻子和小蝶不知发生何事,只是赶紧跟上。
忽的,令歌停下脚步,回过身从小寻子提着的书箱里取出一沓厚厚的纸张,塞到令楷的手里。
“这些都是我和景修不懂的地方,你都拿回去好好写,替本王和三皇子答疑解惑。”说罢,令歌转身便走。
小蝶和小寻子不免担心地看了一眼令楷,却见令楷接到纸后颔首低眉,满脸笑意,只是朝着令歌的背影说道:“臣谨遵殿下之命。”
一时间,小蝶和小寻子更是一头雾水,捉摸不透这两人的行为,见令歌远去,他们只能赶紧跟上,离开此处。
许久,令楷依旧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并未褪去,他看着手中的纸张和那枝荷花,无奈地含笑一叹,喃喃自语道:“看来我又给自己揽了一堆活。”
言罢,他看向太液池的尽头,神情微凝,半饷,他离开此处,唯余天上的浮云漂浮在水面,任由湖中涟漪扰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