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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门口,忽而响起一阵兵刃同盔甲的冷硬碰撞之声,外头围观的百姓见此场景,不由得让出一条道来。

便听见“欻欻”几声,最前头的将士将锋利剑刃拔出剑鞘,颇为骇人地擒在身前。

随后,那自动分开的一条小道中,一仍身着铠甲、系着红缨,满身肃杀的壮年男子,一双眼眸利如鹰隼,唇角紧绷,令人生畏,飒飒而来。

讼堂之内,也因着这不合时宜却令人生畏的传报而一片肃静。

主座之上,判官拧着眉看着这群青衣褐甲的兵士,来势汹涌。

他忍不住心里犯嘀咕,这西郡公堂之上竟然还能瞧见武将登堂干扰判案。

他正了正脸色,沉着声音问道:

“来者……”

“西护军左先锋乌卉涵,奉令办事,前来捉拿军中逃兵柳才桂。”

那为首的壮年男子仍木着一张脸,冷冰冰地从袖掩之间抽出来一张缉令,盖有印章。

“柳才桂?!”

判官面色一变,命人将那缉令拿到案前,仔细一看那人像,确然是一旁那年轻证人。

他嘴角忍不住一抽,背后都有些发凉汗。他忍不住打量那仍板着一张脸的乌卉涵,又瞥了眼垂帘之内的人影。

最终,他还是抗着压力,将那缉令合上,硬着头皮道:

“这位……将军,现下这柳才桂是证人之身份,这案子也方才到了关键期,您晚些日来官衙提人罢。”

现下正是会审的关键时期。

据证词所言,这柳仁桂那祖父柳氏昔日只是殷斥候身侧的近身侍从,后斥候亡故,他本留在府中守护斥候之妻,也便是这位郁娘子的外祖母,后不久之后忽而发了一大笔横财离府而去。

其中疑点重重。

一是,柳才桂之祖父,应当见证昔日殷家内情,而是他发这横财的时间,正是这郁小娘子父母离世后不久。

二是,若是这柳才桂,现下被西护军以“逃兵”罪责带回军中,那他们官衙怕是永无将其再召回公堂的可能了。

郁枳也忍不住蹙起眉头,先前她去寻这柳氏时,却并未听说他是军中逃兵。

且早不将其缉拿回营,现下对峙公堂,恰好等她寻找他出堂作证时来拿人,倒像是刻意要搅了这案子。

她微微抬眸,扫过那柳才贵,却惊觉他此刻眼底挂着淡淡得意的笑意。

她心下骇然,莫非……

可这边,乌卉涵面色突变,极为不耐烦地冷嗤一声,道:

”哼!这柳才桂,不仅犯了临阵脱逃之罪,更背负着通敌叛国之嫌疑,若我军中军情泄露,你这诉衙可担得起罪责!”

随即,他眼风一厉,看向一侧正被衙役压制着的柳才桂,对着身后两个全副武装的壮兵,冷声道:

“来人,将这柳才桂给我绑了带回军中去!”

那两个兵士得令,将手中刀剑收回剑鞘,木着脸便要去擒拿那柳才桂。

柳才桂面色竟然无一丁点惧意,甚至带着一两分迫切。

郁枳心中的猜测,又坚定和凝重了几分。

“左先锋?真当是不知晓昔日我外祖为左先锋时,是否也有此般官威,掐着吾等小民伸张冤屈的点儿来干扰司法刑律。”

她冷不丁出声,面色平静。

只是她话音落地,满堂俱静。

众人面色先是错愕,随后便惊骇起来,当这郁娘子是气急攻心,当着这般大的武官前如此口不择言,出言挑衅。

那垂帘之后,正欲起身之人,也兀地滞在原地。

乌卉涵面色错愕,像是听错这柔柔弱弱小娘子所说之话一般。

忽而,他面色变得十分难看,颇为冷厉地看向她,呵责道:

“你说什么?”

女娘并未畏惧,目光直视。

“将军莫非是糊涂了?”

“西郡年年募兵,皆在立秋之时,且男子年方廿三,于本郡始服役一年,主学骑射,想来柳才桂如今不过廿四,也应当是隶属于郡护军,怎会就归你西护军管,更有何机会窃取西护军机密?”

她话语一出,众人方才有些如梦初醒,纷纷察觉这位来势汹涌、咄咄逼人的将军,怕是来以权谋私搅局的。

乌卉涵面色难堪,惊觉自己被这小娘子下了势头,他板着脸,仍居高临下般道:

“哼!我西护军管辖着整个西郡,那郡护军自然也当归我管,今日只是得了空,特屈尊来擒这叛兵罢了。”

郁枳仍半跪着,甚至面色神色未改变丝毫,但腰板却不卑不亢地挺直着,一双眸子清澈明丽,倒让乌卉涵不敢直视。

她启唇,忽而两颊染上似有似无的笑意,道:

“民女所知,应当是司法参军主管这违乱军纪之事罢?怎的是您这管着排兵列阵的左先锋来?且这缉令之上,红印未干也就罢了,怎的还只盖着西侯的印章,却不见司法参军的官印?”

忽而她莞尔一笑,瞧着那案台之上被判官半折起来的缉令,像是自嘲,道:

“或然是民女见闻浅薄,竟不知晓新朝律令已然革新,这军中擒拿犯者,竟不再需要知会军正了。”

幸而她同今安闲聊之时,也听来了些他每日在军中的琐碎小事,知晓未经军正裁断,即便缉令上有主帅亲批,也不能生效。

那判官闻女娘一番言论,豁然开朗,难怪他方才瞧着这缉令,总觉得哪里奇怪着。

这左先锋倒是颇有心机,知晓他为青州判官,鲜少接触军中刑律,便想用主帅印章来混淆他的视线。

他忽而底气足了几分,将手中的惊堂木往案几上一拍,壮着胆子,瞪着一双眼睛道:

“左先锋,莫要以为你是武官,手握兵甲,便能随意践踏我司法尊严!”

乌卉涵现下面上闪过几丝狼狈,但他堂堂西护斥候,左先锋,想要强行带走一人,又有何人敢阻拦。

即便是被这判官告到侯爷面前,凭着现下他乌卉家族与西侯联姻,以及他堂兄乌卉宣身上如此多的军功,料想侯爷也只会批他几句。

这殷家名誉扫地是事小,但万一他们要搭上自己,那事情就麻烦了。因而,今日这案子,他必须得给他们搅黄了不可。

“本将懒得同你们胡扯,给我将柳才桂带走!”

他冷着脸,冲那两个亲兵打了个眼色,随即便不管不顾,欲要往外走。

郁枳眼眸瞬间冷下来,她几乎可以肯定心中那个看似荒谬的猜测。

西护军目中无人,视公堂司法为无物。

这下,判官脸上的愤懑瞬间转变为诧异惊愕,他实在未想到这武将竟敢此般蔑视公堂。

他张嘴,即刻怒声道:

“衙役何在,给我拦下他们!”

“我看谁敢动我西护军!”

一时之间,堂中气氛凝固,西护军同一众衙役兵刃相恃,硝烟一触即发。

便是在此般情景之下,那垂坠的帘幕,忽而被一只修长的大手拂开,一绛紫官袍,五官清冷之人,悠悠从帘后跨步而出,其挺拔身躯行进之间,环佩铃铛作响。

“左先锋,好大的官威,是否我大理寺卿,甚至是刑部,都该为你西护军让道?”

男人眉眼微沉,神情寡淡,周身却不怒自威,只轻启薄唇,却让满堂之人皆俯身低头,不敢造次。

乌卉涵瞬间凝固僵直在原地。

他亦恭敬地、面色惨白地冲着怀岁聿行揖,垂坠着头,目光闪躲,心中如雷鼓一般。

他竟不知晓这位大理卿,是何时在这大堂之中,又将他方才那番言论听去了多少!

这青州来的判官,他尚可不放在眼里。

可这位既为天子肱骨,又受万民敬仰的大理卿,他却见之便心中发虚的!

现下,却也只能灰头土脸而去,若是叫这大理卿盯上自己,怕是十年前那殷家斥候之死,即刻便会将他给揪出来。

他咬牙,看了看那柳才桂,终是挥挥手,命人松开他。

随即忍气吞声,垂手道:

“大理卿,多有得罪,今日真当是误会,既然是大理卿在此断案,那我等便日后再来郡衙提人。”

他话音落地,抬眼去看身前之人,便直直撞入了一双冷到人骨髓发凉的眸子。

心中兀地打了个冷颤,他再不愿在此地多留,急促离去之前,狠狠地瞪了瞪柳才桂和殷家大房夫人,似是在警告些什么一般。

只是此般场景,尽数落在了怀岁聿眼中。

在百姓们议论纷纷和一片唏嘘之声中,方才气势汹汹的西护军,此刻却狼狈地逃离这名为“天理昭昭”的讼堂。

节外生枝一事已然被解决,接下来,一切似乎水到渠成一般,那殷家昔日死里逃生的侍女,同不经各种拷具恐吓的柳才桂,皆一一证实了郁枳状词所言。

判官雷厉风行,在不想遇到些别的意外,速速地定下初讼结果,责令殷家如数归还郁娘子昔日私吞的郁家家产,同时那殷家大房夫人贬为侧室,施以杖刑。

郁枳知晓,其中仍有重重疑点。

想来,外祖父离奇战死一事,或许与这新晋左先锋,乌卉涵脱不了干系。

甚至,或许是乌卉涵同殷家大房勾结在了一道。

柳才桂的祖父,或然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因而他才得了那一笔横财。

而那一笔横财,说不定,便是从他们合力以“充公”为名侵占的她郁家家产中分出来的。

也难怪为何外祖母被关进冷院,囚禁数年无人问津。也难怪那西侯继夫人对她外祖母之事如此了解。

原来是,吃着她外祖父的人血馒头步步高升,一边在西护军中封狼居胥,一边享受着她外祖父同她父母亲积累下来的荣华富贵。

她心中忍不住嗤笑,呵,好一出狼狈勾结。真是不知晓,殷家那位向来偏心一房,又重男轻女的老太太,此刻九泉之下,是否痛心疾首,自己引狼入室。

只是,此事,她知晓并非耍两句嘴皮子、找两个证人便能扳倒那乌卉氏,毕竟现下,乌卉氏为军功世勋,又与西侯结姻亲。

她不欲……

用自己和外祖母的生命冒险,去为那位对妻女从未坚定选择的外祖父,平冤昭雪。

或然,将此事暗中说与身为司法参军的今安,若西护军仍有严明军纪法令,倒不至于让为其开疆拓土的名将蒙受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