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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皎洁,积雪消融。屋檐之上,偶尔传来几声瓦片松动声,像是有几只相互追逐的野猫。

白日那场闹剧,终当是以西侯府讪讪离去而告终。

彩衣巷外,已然恢复了一片宁静。家家户户掌上了明灯,处处飘着各种食香味儿。

郁枳的小院之外,静静站着两个着甲胄武服的千宵营卫。临近正月,天气严寒,暗卫鼻息之间,白雾浮现。

吴嬷嬷探出头来,笑盈盈地为两位小哥递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醪糟汤圆。

正厅之内,屋门半掩着,却遮挡不住其间的暖意。

墨白面上笑开了花,得了大人应允,他也在主桌落了座。吃上一碗由郁娘子亲手做的小汤圆。只一口软糯下肚,连日来冒雪奔波所受的寒冬,便尽数一扫而空。

“小姐,我可真是太想念你做的吃食了。日后您一定要将姜木斋开到盛京中去,我定带着所有的千宵营卫前去捧场。”

墨白大快朵颐,仍不忘抽空对着郁枳一顿彩虹屁。直到将女娘哄得眉开眼笑,他才得了身旁男人冷冷的一瞥,收回了几颗露出来的牙齿。

郁枳正对着怀岁聿坐着,瞧见此情此景,她不免好心情地笑出声来。

只是下一瞬,笑意便一点一点凝固在唇畔。

灯光摇曳,火炭迸响。

明亮灯火之下,男人嘴角含着淡淡笑意,不紧不慢地食用着白釉碗中的汤圆。只是握着瓷勺的那双纤长大手,却随着摇曳的烛光颤抖。

若是不仔细观察,倒是会难以察觉。

但那细微异常的瓷器碰撞声,仍是让她脑中,忽而发出一阵嗡鸣。

“趁着我们大人重伤在卧……”

墨白先前在院中所言,回响在脑海之中。重逢的喜悦退去,细碎的蛛丝马迹,忽而从记忆中浮现。

她有些狐疑和震惊,直直伸出手,越过不算太宽的桌面,抓住了那只仍在小幅度颤抖的手指。直至指尖相触,冰冷微颤的触觉,心已然沉到湖底。

她抬起眸子,看向正一脸错愕的男人。

“手,是何时伤的?”

难以置信地质问,嗓音之中,有些颤意。睫毛微微颤动,雾气迅速在清澈的眼底凝聚。她捏着男人的手,力度却变得小心翼翼。

男人未吭声,又像是仍未反应过来一般。眼神有些错愕呆愣,下意识地想收回手,藏起那衣袖地下不堪的伤痕。

只是兀地瞧见女娘眼底的晶莹,他满腔掩饰的话语忽而哽咽在嘴边,那抹宽慰的笑意也僵滞在嘴角。

他心下一瞬就慌了神,也忘记因着难堪而要去缩回的手。痛意,伴随着一股莫名的欢喜随之涌上心头。

狭小温馨的正堂之内,处处透着烛光。圆桌之上,各色佳肴冒着腾腾热气。炭火热浪滚滚,火星在炉中迸溅。但此般温馨的场景,却渐渐冷凝下来。

只是下一瞬间,一阵刺耳的声响打破屋中宁静。

众人只瞧见小厅的木门被推开,随即便是那抹高大的青玉身影,被女娘扯着衣袖,有些脚步凌乱地消失在屋外。

墨白屏住呼吸,梗着脖子探头去看,忽而又察觉到一旁的老夫人蹙着眉头,心情不甚好一般。

他忙收回视线,只敢盯着碗中看,只是心中叫苦不迭。谁家公子不愿使这苦肉计?若是刚受伤时能即刻到小姐身旁使出一出苦肉计,说不定还能博小姐几分心疼,现下,只怕是要叫女娘寒心,觉得公子是刻意瞒着她,不把她当家人。

屋外青石院路被小厮洒扫干净,不见半点霜雪,但寒露仍旧深重。

女娘只一言不发地,立于梧桐之下,身形纤瘦,冷风而过,还能瞧见几丝颤意。

怀岁聿有些拘谨地,跟在女娘身后。袖摆依旧被她攥在手心,已然多出几道褶皱。但他却只能堪堪瞧见她头上的簪花。像是隔着一层朦胧的屏障,瞧不见她的神色,他心中煎熬,如同正在被审判一般。

“阿枳,我已然无大碍了,只是有些难看……”

闻言,郁枳只在他开口的瞬间,便转过了身,手也顺势将男人的右手衣袖掀开。

瞧见他眼睫微颤,被自己拉住的手,指尖还在轻颤,衣袖之下,白皙如玉的肌肤之上,仿若枯死的红蔓,缠绕着淡青色经脉。

“先前墨白在庭院之中,言你重伤在卧,便是指的你这手?”

她声色之中难掩颤意,兀地打断男人的话。

几颗泪珠子不受控地从白净的脸颊上滑落,一双水光氤氲的眸子又望着有些被吓住了的男人。

几乎是在刹那之间,怀岁聿面色惨白,眸光微颤,满是慌乱与黯淡。心中先前出现的一丁点欢喜,瞬间湮灭,余下的只是无尽的恐慌和铺天盖地的苦涩。

怕她被自己这伤口吓到,更怕她因着自己这差点废掉的手而难受。更怕,她识破自己心中曾因这伤,而对她产生的那些退意。

冰凉的手,忽而贴上了一处温软。

他心中一震,猛地抬眸。

眼前场景,却让他眼角酸涩难耐。

女娘小心翼翼地,双手拢着大出她手掌许多的手,轻轻地贴放在她温热的脸颊一侧,鼻头泛红,像是一只小兽一般,一只手指软糯地捏住他的指尖,声色带着哭腔,心疼地道:

“肯定很疼啊……”

他只觉得,心中快要被小女娘暖化了。

若是叫他死在此刻,他亦是甘心的,乐意的,期待已久的。

良久,从那微微干涩的唇角,溢出一声沙哑又委屈的一声:

“嗯,很疼很疼……”

十指连心的蚀骨嗜血的痛,皮肤一寸寸皲裂腐烂的痛,眼瞧见她与旁人相依相偎的痛,日复一日强忍着心底阴暗龌龊念头的痛。

可是,万般疼痛,在她坚定不移地撞进自己怀抱时,在与她十指相扣时,即刻便烟消云散了。

他掐了掐右手指尖,将心中难以遏制、想要将小女娘拥入怀中、揉进血肉的冲动按捺住。他只眉眼温柔地、又夹杂些委屈和失而复得的庆幸,静静地瞧着手上捧着的那张小脸。

忽而,他目光下移,那张因着夜色而更显娇嫩的脸,粉嫩湿润的唇角,划过一抹莹光。心中的悸动忽而被成倍放大。

她的泪,为他而流。

她的心,同自己一般悸动。

月色如华如盖,流光一泻千里。

银霰之下,男人忽而抬手,捧起那张微凉的脸,在女娘眸底懵懂之时兀地俯身,清润呼吸便停在女娘唇畔。

他轻柔地吻去那抹晶莹,又贪婪地长久滞留在此地。像是虔诚信徒,跋山涉水,终拜倒于神明跟前。

此刻,无关风月,唯有两情相悦。

阿枳,这一回,我们一定要长相厮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