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粘稠，如化不开的墨汁，雨水绵密，全场死寂，唯有火折子燃烧时发出滋滋的声音。
昊阳的脸被火光照着，半明半暗，神情轻松，道：“阿开，如果不是你利用了他，京畿卫不会这么快就找到这儿，他们也不会死，你说是不是？”
李霁开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个老头的尸体上，他斜倚在墙角，眼睛翻白，嘴巴大张，身下汪了一滩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其他。
宗曜沉声地，“阿开，过来。这个不关你的事。”
确实，无论是这个老头的死还是这个傻子的死与她关系不大，一旦昊阳的人撤走，这两人要么被灭口要么被京畿卫虐杀。然而，李霁开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无法眼睁睁看着对方死在自己的面前。
沉默着，她调转 身又走了回去。
“阿开！”
昊阳满意地勾了勾唇，翻身上了马，微弯腰向李霁开伸出了手。
李霁开却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向那傻子，她半蹲下身扶起了对方。
随从往旁边让开，弯刀依然架在他的脖子上。
“没事了。”李霁开掏出绢子替他擦了擦满脸的鼻涕和眼泪还有雨水，安慰着，“没事了。”
那傻子抽噎着，打着颤，由着她拉着往前走了几步。
宗曜的脸色难看至极，一人贴近小声地道：“殿下，不能放他们走，要是太子殿下知道了……”
宗曜倏然回头瞪着他，冷戾而暴躁，低喝了声，“闭嘴！让他们走！”
那人悚然低头后退。
侍卫们自发地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道来。
昊阳向着宗曜拱了拱手，坦然自若地打马穿过，后面的随从边退边走，眼看就要走出了这个院落。
骤然，一声尖啸声，雨水绷直，化成朵朵箭芒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
“啊啊啊……”不少人猝不及防，纷纷中箭身亡。
昊阳被左右护着，怒道：“薛名曜，你不守信用！”
宗曜沉着脸，并不理他，看了眼李霁开，见她安然无虞才松了口气，随即鹰隼般的双眸四下看着。
一拨的乱箭射过后，倒了不少人，有北戎人也有京畿卫的人，脚下的泥水变得更加泥泞。
剩下的两波人马将各自的主子护在中间，戒备着，目光都看向黑暗深处。
又是一阵灯火晃动，黑暗中无声地冒出无数黑衣人，弯弓搭箭，蓄势待发。
昊阳绷紧了身体，皱眉，“不是你的人？”
宗曜眯眼，声音不疾不徐，道：“四皇兄，既然已经来了，何必这么藏头藏尾？”
“哈哈哈！”随着笑声，薛名晖缓步从黑衣人中踱了出来，脸上挂着志满踌躇的微笑，道：“七弟，你总是让我刮目相看。”
宗曜笑得温和，道：“哪里，臣弟倒是奇怪，这么晚了，皇兄到这里是做什么？”
薛名晖道：“据说北戎人行凶滋事，居心叵测，践踏两国邦交，奉太子命捉拿贼人归案。”
宗曜道：“四皇兄是不是弄错了？这其中另内情，臣弟正准备禀告太子，说明真相。”
“是么？”薛名晖环视一周，看向昊阳，眼睛微眯，“这位是...”
他曾经和昊阳把酒言欢，此刻却故意装作不认识。
昊阳的心沉了沉，面上不显，抱拳道:“四殿下，幸会幸会，在下綦毋昊阳。”
綦毋是北戎国姓，昊阳身份可想而知。
薛名晖道：“呼偣？綦毋？”他摸了摸下巴，“你们听见了什么？”
左右齐声道:“我等只知奉太子命捉拿贼人，其他一概不知！”
声音发聋振聩，让宗曜和昊阳都变了脸色。
宗曜道:“四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薛名晖往后退了步，目色幽沉，道：“你们今日可见过七殿下？”
左右默了一瞬，齐声道：“不曾！”
薛名晖的笑意更深了。
昊阳和宗曜等人却背生寒意。
对方的意图昭然若揭，这是借机要将两人一网打尽，既断了昊阳逃命的机会，也让宗曜死的不声不响。
太子体弱，八皇子年幼，若是七皇子身殁，这个天下再也没有人能与陈家抗衡。
昊阳苦笑，低声道：“七殿下，本王遇到你是不是很倒霉？你们兄弟都拿本王作筏。”
宗曜沉着道：“端看少狼主如何选择。”微微颔首，侍卫们拥上，而墙头上的弓弦绷紧发出细微的，让人牙酸的声音。
隔着雨水，隔着火光，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薛名晖早就不耐烦了，他一摆手，咻咻咻，箭矢铺天盖地地射了过来。
昊阳和宗曜由手下人护着往院子里退，同时，宗曜留在墙头的弓箭手也开始反击。
瞬时间，两队人马厮杀在一起，却偏偏都压住了声音，只能听到刀剑相击或是利刃入肉的声音，血越来越多，倒下的人也越来越多，空气里充斥着越来越浓重的潮湿的血腥味儿。
宗曜和昊阳的人虽然骁勇，却抵不住对方人多势众，渐渐落了下风，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李霁开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惨烈的场面，胃里有什么正在往上翻涌，她死死地压住，大声骂道：“薛名晖，你这个王八蛋，破烂玩意儿，你这么无耻你老母知道吗？竟然连兄弟都不放过，你是不是人？！将来生儿子没屁眼可知道？我靠你大爷...”
薛名晖和昊阳虽然都是心机深沉，但生在皇家，这样的粗俗俚语他们根本没有听过，一时间脸色青白不定。
宗曜抚着额头叹气。
薛名晖面目狰狞，喝道:“杀了他！”
扑过来的人更加多了。
宗曜向昊阳道：“如今这个时候，少狼主还想着全身而退么？”
昊阳叹气，稍稍纠结了下，道：“殿下随我来。”示意李霁开，“阿开，你跟紧了我，刀剑无眼不要被误伤了。”便带着几个人往屋子里走。
李霁开顿了 一瞬，去拉那傻子,\\\"你跟着我……”
话音未落，一记冷箭射来。
“小心！”宗曜一把推开李霁开，那傻子却躲闪不及，被正中后背。
他脚步踉跄了下，呃了声，低头看着胸口露出的箭尖，迟钝地道：“我——这——是——怎——么——了？”
李霁开扑过去想要拔箭又不敢，看着宗曜嘴唇哆嗦着，“救他！救他！爷，你救救他……”
宗曜沉沉地看着她，缓慢地摇头。
“不！”李霁开从一开始便算计这个傻子，却从来没有想过让他去死。
她手忙脚乱地扯下一块衣襟堵住对方胸口的血窟窿，拼命想把他往房间里拖，“忍住，二傻，忍住，我会救你的……”
那傻子慢慢跪了下去，眼睛亮得灼人，嘴里嘟哝道：“你说过，要请我吃葱油饼，还有，还有烤鸡……”
“好好好，”李霁开泪水疯狂地涌出，连声道：“我说话算数，你也得说话算数。”
咻咻，又是几声，那傻子的身子晃了下，转眼间后背又被射中几箭，他倒了下去。
“二傻！”李霁开抱紧对方冰冷的身体发出一声尖叫，“薛名晖，我c你大爷！”
“阿开，快走！”宗曜拔剑替她挡开如蝗石般的长箭，微微的，他晃了几晃，不由分说地攫住她的胳膊厉声道：“你是不是想死在这儿？！”
旋即，他一脚踢开了傻子的尸体，拖拽着对方退到了屋子里。
门板迅速地被关上了，箭矢钉在门板上发出叮叮叮的声音。
“殿下！”侍卫目光瞥过来，惊得睁大了眼睛，随即又将剩下的惊呼压入了喉间。
几个侍卫将两人围在了中间。
昊阳没有注意，指挥一人移开靠墙的木板床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回身，他道：“出口就在这，殿下准备怎么走？”
两方现在是敌我关系，只能算是暂时合作，谁都怕对方在背后捅自己一刀。
宗曜道：“分三批，我的人断后，你的人带路，你我一起。”
昊阳瞥了眼木呆呆的李霁开，点头。
下了地道，甬道长而狭窄，空气潮湿污浊，昊阳不敢点火折子便取了颗夜明珠举着照亮，人影幢幢蜿蜒向前，只能听到轻微的喘息声。
李霁开被宗曜紧紧地攫住手臂，几乎是贴着对方并肩而行，她敏锐地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有些沉重，血腥味充斥在鼻息间，她疑惑地抬眼看他。
宗曜捏了捏她的手心，她垂了眼，保持着沉默。
行了大概半盏茶的功夫，空气中突然有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前面带路的人有点混乱起来，珠光中一个偌大的黑影慢慢地移了过来，几乎占据了整个甬道。
昊阳惊惧地道：“那是什么？”
接着，刀剑相击的声音还有短促的惨叫，再下一刻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爷！”李霁开惊慌失措，本能地抓紧了宗曜的手，听到他闷哼了声，又慌不迭地松开，“爷，你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她，轰然间，她后背一空，天旋地转般，她被甩了出去。
意识混沌中，有个温暖的怀抱紧紧地将她护在其中，手指触到了一股粘稠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