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轮到小女了？”
段萱神色平静地开口道，眼神之中，尽是坦然。
陈牧先是看了眼她脸上的斑纹，眸光内敛，问道：“你只是杀了义庄和前来迎亲的队伍，在三棺城内，还有剩余的韩家之人，不杀了？”
段萱盈盈一笑，作揖道：“韩家家主已死，幕后操办一切的妖道也为公子所杀，剩下的，也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人了，杀与不杀，又有何妨？”
“而且，小女生前曾去往三棺城，那是方圆百里地内最大的城池，不仅有官府的镇狱司衙门，更有寺庙道观无数，若去城中杀人，只怕，会给公子招惹麻烦。”
镇狱司，是当今景庭专门应对修行者罪犯的缉捕衙门，大多由武夫组成，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恐怖去处。
鬼类于城中屠戮，必然会引起镇狱司司使的关注，届时追溯因果，难免会牵扯到放纵厉鬼形成的陈牧头上。
“你还怪好人咧。”陈牧对着段萱感慨一句。
后者只是一笑，回应道：“小女又岂是不讲理之恶鬼？能大仇得报，全依赖公子高抬贵手，既承了公子恩典，又岂能反手殃及连累恩人？”
一边赞誉好人，一边自嘲恶鬼。
这一人一鬼之间的对话，甚是有趣。
只是，探讨的内容，却显得有那么几分冰冷残酷。
“公子准备如何处置小女呢？”
“超度，送往轮回转世，或者我出剑斩你，再请得道高僧来布坛施法，总之，不能留你。”
此时的段萱，身上已经没有了多少怨气阴煞的痕迹，是大仇得报后消散了绝大部分，还是厉鬼修为见涨后，被她隐藏得很好，陈牧不得而知。
但，
鬼就是鬼。
无论此刻段萱表现得有多么正常，
陈牧都不会忘记，这是一头在他亲眼见证下，变化而成的厉鬼。
并且手上沾染了数十条人命。
他不可能会放任这种凶物游荡在人世间，为无辜的百姓埋下一个大祸患。
听闻陈牧无情的话语，段萱脸色不变，只是道：“那小女愿意接受超度，省得污了公子的宝剑。”
说话间，段萱抬头看了眼少年背后的剑匣，不知为何，她对这剑匣隐隐有种本能的畏惧。
仿佛里面装有某柄纯阳之剑，能够对她形成致命的威胁。
她知道自己难免一死，会被送入轮回，但，能够以超度这种平静祥和的方式走入黄泉，谁又愿意承受被剑斩的痛楚呢？
鬼，也是会怕疼的好不好？
陈牧点点头，说道：“正好，这里有一位僧人，倒是省了我再另请高明的功夫。”
说罢，陈牧持剑走到小和尚身前，挥剑砍断了对方身上的枷锁镣铐。
“阿弥陀佛，小僧苦闻，见过施主，感谢相助之恩。”
“苦闻师父有礼，在下陈牧，有一事相请。”
“陈施主请说。”
“不知小师父佛法修为如何？可能超度这位……姑娘？”
听到陈牧用“姑娘”二字来代指她，段萱颇为开心，脸上露出了笑容。
“惭愧惭愧，小僧天资愚钝，禅法堪堪修到【细心住】的阶段，能否超度成功，不敢夸下海口，自当勉力为之。”
陈牧心中诧异。
当今修行界，道、释、武三家主流，对于修行境界的描述，各不相同。
但都各分九重。
道家以练气、筑基、金丹、元婴、神游、化身、阴神、渡劫、洞真划分九境。
释家则是冠以持戒律、细心住、欲界定、六识无、离苦乐、未来禅、念清净、度人劫、空菩萨划分九境。
对应道释各自不同的修行之法。
但每个境界的实力都大抵相当。
也就是说，这位法号苦闻的小和尚，竟是一位相当于筑基境修为的小和尚。
要知道那妖道神虚子也不过是练气境修为，一众韩府家奴护卫更是凡夫俗子，如何能够制住这位已经修到【细心住】境界的和尚，并且还打得他鼻青脸肿，满身伤痕？
小和尚似乎是看出了陈牧的疑惑，神态平和，说道：“小僧曾立下宏愿，不杀生，只度化，不可对人族出手，来此邙谷，只为超度这漫山的亡魂。”
陈牧眼神一凝，肃然起敬。
释家修行，不求道法自然，只求“戒、定、慧”三字，求诸于内。
宏愿不是随便立定的，立下了就要遵守、践行，若非如此，修为不能精进半寸。
这位小和尚看上去还不足二十岁年纪，就已经立下如此宏愿，要超度这邙谷所有亡魂。
邙谷多大？
放眼望去，山谷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头！
附近城池乡村，更是有无数百姓一代又一代将坟冢置于谷内。
积年累月下来，亡魂数量之多，何止千千万？
要超度这地界内的所有亡魂？
凭借一个人的力量，少说都要要百年起步。
而且，费力不讨好！
非真正有大坚定大毅力大善心之人不可为。
“小师父慈悲，在下敬佩。”陈牧感慨道。
随即他又问道：“不过，既然小师父与世无争，只做善举，又为何会招惹上那韩家呢？”
“阿弥陀佛，小僧来此地度魂，已有三年之久矣，只是近半年来，屡屡有怨魂诞生，察其根源，都与韩家有所关联，因此小僧才无奈入城，劝诫韩家及时收手，免遭报应。”
“只是，那韩家人凶恶，不听善言，反而将小僧给捆绑了起来，一顿殴打，如今，果然报应不爽，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唉！”
陈牧澄澈玲珑心，能辨真伪，发现这小和尚所言，句句属实，就连这声叹息，也是真心实意为了韩家而感到遗憾。
他更是敬佩。
追随师父行走江湖，他见过无数鸡鸣狗盗的和尚，披着袈裟，实则豺狼之心，尽做蝇营狗苟之事。
难得遇见一位真和尚，难免亲切。
“我见小师父满身伤痕，可是无碍？”
“无碍的，皮肉之伤罢了，小僧铁布衫金刚罩练得最深，其实这些皮肉外伤，也是为了感化韩家，特意留下。”
言语间，小和尚身上的淤青伤痕，竟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眨眼功夫，就变成了一位唇红齿白，肤色白皙的清秀小僧人。
他微微一笑，说道：“施主见谅，宏愿既发，却也要留下有用之身，方能行慈悲之举，因此特意下苦功夫，钻研了数门保命的佛法禅功，让施主见笑了。”
陈牧失笑。
这却也是一位有慧根，不迂腐的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