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道理很浅显，这位苦闻小和尚，发宏愿不杀生，不愿对人族出手，哪怕受尽欺凌侮辱，也只打算劝诫感化对方。
但方才段萱屠尽在场的众人，仅留下和尚和妖道两个活人，她可不是什么活人，而是厉鬼。
小和尚对她出手，不算破戒，而他也确实有从段萱手上救下数十条人命的本领。
而他却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默默诵经，第一时间帮那些死去者超度往生。
慈悲？
还是冷漠？
这是一个值得玩味的问题。
但若小和尚选择出手，救下那些韩家的人，陈牧依然会敬重他的宏愿和佛心，却不会心生亲近之感。
毕竟，对韩家人慈悲，就是对其他众多受害者的冷漠，而送韩家的人去见阎罗，未尝不是一种——
更大的慈悲！
何况，以韩家人犯下的恶行，本该在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后，才被送往六道轮回才对。
如今得小和尚超度，替他们免去了阴司苦难，直接就能送入轮回，又如何不能算是一种仁慈和悲悯呢？
“阿弥陀佛。”陈牧和苦闻几乎同时开口说道，相视一笑。
“那么，施主稍候，请容小僧一试，可否为这位姑娘超度轮回。”
“谢过小师父。”
段萱最后复杂地看了陈牧一眼，便乖巧地盘腿坐下，闭上眼睛，做出毫不反抗的顺从姿态。
陈牧则是站在一旁，手握剑柄，为苦闻小和尚护法。
“我佛慈悲，姑娘，多有得罪。”
小和尚从脖子上摘下一串佛珠，握在手上，不断摩挲拨打。
他另一只手则是搭在了段萱的头顶，开始闭目诵经。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有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随着苦闻小和尚的诵咒，一股淡淡的金色佛光，从他手中的佛珠上亮起，梵音阵阵，禅意悠深。
段萱头顶的煞云被驱散，在邙谷内浓郁积重的阴煞被净化，一时间，原本阴森鬼魅的树林，此刻似乎也变得宁静幽深起来。
苦闻和尚这一念就是足足两个时辰，直到天色破晓，天边泛起鱼肚白，盘腿而坐的鬼新娘，身上依然没有半点变化。
而陈牧却看见，小和尚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子，后背的袈裟也被浸湿，体力明显到了不支的地步。
终于，苦闻和尚睁开了眼睛，眼眸深邃，神情肃穆，竟在那张清秀的脸上，透出几分宝相庄严。
“施主，惭愧，小僧无法超度这位姑娘。”
“为何？可是仪轨有缺，或者修为不够？若是前者，我们可去城中采购物资，搭建祭坛，或者干脆前往寺庙道场借用场地，以作弥补，若是后者，恐怕要去名刹大寺，请高僧出马才好。”
小和尚先是点头，又是摇头，前后矛盾，把陈牧也看傻眼了。
苦闻见他疑惑，施礼一笑，叹道：“施主所言，是也不是，佛曰，不可说，说不得。”
陈牧有时候讨厌和尚就在这里，总是喜欢打些莫名其妙的机锋。
“这是何解？”他追问道。
小和尚苦笑一声，开口道：“既是小僧佛法和准备不足，但，一般的名刹大寺，估计也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嗯？为何？”
“这位姑娘身上，有点古怪，就好像……”
小和尚欲言又止，见陈牧还要追问，他急忙解释道：“不知是否小僧错觉，总感觉，这位姑娘，似乎有阴司不纳，黄泉不接的特质。”
阴司不纳，黄泉不接？
也就是说，段萱这个鬼新娘，不能进入地府冥界，不能去往六道轮回之所？
“这可如何是好？那妖道说过鬼王二字，难不成，要放任她在人间游荡不成？”陈牧皱眉。
虽然眼下段萱看上去一切正常，和普通女子没有任何差异。
但毕竟是鬼。
以后保不准会突然发狂作恶，直接屠了一镇一城也说不定。
哪能放任她留在邙谷这种阴煞深重的危险之地？
“或许，菩提寺能有方法解决此事。”苦闻小和尚说这话时，眼神略微闪烁。
陈牧却是被菩提寺三个字吸引了注意，露出苦笑。
菩提寺和上清宗一样，都属于三十六玄门之一，是释家圣地，佛门乐土。
虽然以出家人的慈悲心肠，应该不会拒绝带着鬼王上门寻求帮助的香客，但问题是，门在何处？
菩提寺和上清宗一样，都是位于洞天福地之中，并没有固定入口，山门位置随时变换。
没有机缘之人，可能至死都找不到门槛在哪。
别的不说，至少他这位上清宗的太师叔，如今想要返回七十二峰，除了解开剑匣【渊】的禁制，请它指路外，别无他法！
当初他本就是被翠云峰齐惊云真人裹着前往七十二峰，又是被剑童子以秘法传送下山。
他还真没见过山门风景！
相对熟悉的上清宗尚且如此，完全陌生的菩提寺就更不用说了。
“小师父说笑了，你知道菩提寺的方位所在？”
小和尚沉默不语。
就在一道一僧苦恼之际，旁听许久的当事人段萱，开口说话了。
“小女有一计，不知两位可愿一听？”
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却忽略了当事人的感受，陈牧脸上一烫。
不过他脸皮厚，完美继承了师父德阳子的特征，半点不露陷，只是说道：“你讲。”
段萱微微一笑，温婉道：“既然小师父一时无法超度小女，公子也宅心仁厚，心忧天下无辜百姓，不若，就让小女追随公子左右，将自己无时无刻不置于公子的眼皮底下，如此一来，便可高枕无忧，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带上她一起走？
陈牧陷入沉思。
其实，段萱所言，倒也不失为一个稳妥之法，毕竟是他放任诞生的厉鬼，总归要负责到底才是。
另外，只要段萱不失控，肆意妄为，从目前她展现出来的实力，不失为一个好帮手，能做许多他不方便做之事。
但陈牧刚摆脱宗门内的种种繁琐杂事，难得潇洒自由，此时若身后时刻追随一个貌美招摇的鬼新娘，他还是心中膈应。
就在此时，只见段萱化作一道青烟，往神虚子无头尸身上一钻。
随即有一把橙黄色的阴幡，缓缓飞起，落在陈牧的掌心。
段萱的声音从阴幡内传来：“有此物作小女的容身之所，公子也好方便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