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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苍中了毒箭,伤势沉重,自入了关城之后便昏迷不醒,随行军医无计可施,慌忙向降龙城求援,第三天,降龙城赶过来几名医师,同样也解不了景苍所中之毒,翼营顿时陷入一片绝望般的沉郁中。

第三天晚上二更时分,一位武功高强的黑衣人避过城门守军的耳目,飞檐走壁来到景苍下榻的关城府衙,被姚琮等人截下,黑衣人不肯自报姓名,只说是来送解药的,留下一个白色瓷瓶便又乘夜色而去,无人可挡。

姚琮等人虽心中有疑,但思及如今景苍已是无药可医,姑且拿此药一试也无妨了,便将瓶中药丸和水给景苍灌了下去。

两日后,景苍气色果然慢慢好转,人也醒了过来。问及解药一事,姚琮等人不敢隐瞒,如实相告,不意他听完姚琮等人对送药之人体貌的描述后,情绪太过激动,再次吐血昏倒。

只因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即墨晟的手下——池莲棹。

他和即墨晟各为其主,势不两立,他因杀平楚敌将而中毒,即墨晟却在此时给他送解药,这算什么?看在小影的面上饶他一命么?此种侮辱,比肩上的毒箭伤他更深。

五日后,他接到景澹的信件,召他立刻回洲南养伤。同时,郝达等人也到了关城,说是奉景澹之命护送他出伏虎关。景苍无奈,只好带领翼营回返洲南。

十二月二十八,接近年关。

暖意如春的平楚皇宫和心殿,气氛却寒冷如冰。

北堂陌站在垂着雪蚕银纱的窗口,眸光如剑盯着身侧的即墨晟,语调难测地问:“你问,我打算打到什么时候?”

即墨晟眉眼不抬,道:“正是。”

北堂陌收回目光,向一旁走了几步,豁然转身,盯着即墨晟道:“我知道,你一向不赞成我发动战争,我也很想遂了你的意,早日结束它。”

说到此处,他突然拔高音调,几乎大叫一般道:“可他百州扛打啊,他不认输,不求和,他宁可去求宴泽牧也不来求我,你叫我怎么办?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偃旗息鼓,灰溜溜一无所获地退兵吗?今日我就告诉你,不,绝不!他一日不求饶,我打他一日,他一年不求饶,我打他一年,十年不求饶,我就打他十年!”

即墨晟抬头,眸色平静地看着北堂陌,拱手道:“皇上志气可嘉,臣只担心,百姓已不堪兵祸之苦。”

北堂陌怔了一怔,突然笑了起来,自语一般道:“好丞相啊,真是体恤民心的好丞相。百姓不堪其苦,嗯,我早就料到了。我也心痛,那毕竟是我平楚的百姓。所以,开战之前,我打算先将幽篁门攻下来,如此一来,就可以向百姓少征一些税,可你不同意,你说,你欠着幽篁门救命之恩,我准了你。

开战之后,我觉得千里迢迢向远在百州的大军运送粮草太耗费民力民财,所以我想下令左丘玄他们就地掠夺,你又不同意,你说,百姓无罪,我又准了你。

再后来,我费尽心力派人夺了黄松山金矿,若非景苍和翼营从中作梗,如今起码有两百多万两黄金正在运往烈城的路上。现在全都泡汤了,你说我该不该生气,该不该恨。我派人去杀景苍,为此,我甚至损失了一员猛将。而你,竟然背着我派人给景苍送解药。

哦,丞相,你真是令我心力交瘁了。今日,我只跟你说一句话,你不想上战场,我不逼你,我主外,你主内。如今我不想再为军饷的征收百姓的疾苦去费神了,你驳回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办法,如今,你且自己想办法去吧,我但愿你,能找到一条既不劳民伤财,又能供养大军的两全之策。”

即墨晟低眸,半晌,道:“即便倾尽举国之力,也难与百州殷罗两国相抗衡。”

北堂陌点头,道:“实话。可他们已经沆瀣一气了,即便这次我退了兵,你能保证将来他们不合起伙来攻打我吗?依我看,宴泽牧对我的恨,远没有他对百州广袤土地的兴趣来得强烈,这场仗只要我们能坚持打下去,结局还很难说。”

即墨晟抬起头,看到的只是北堂陌殷红唇角边那丝诡魅难测的笑意。

心情沉重地迈出殿门,仰头,天色已暮,厚重的铅云沉沉地压到了天泽殿的屋脊上,大雪将至。

回府的路上,即墨晟斜倚在车内,撑着额头,心中全是如何征集粮饷供养大军之事,细思北堂陌方才那番刀锋一般的话,虽令他难以承受,却字字无错,为了徇私,他的确错失了许多敛聚钱财的机会,为了怜悯百州的百姓,他的确苦了平楚的百姓。

可能怎么办?他的这颗心,委实是硬不起来,狠不起来啊,看看街上那些被战争压黄了削瘦了却依然鲜活的百姓的脸,让他如何开得出口去榨干他们的最后一滴血?

正皱眉愁闷,马车却突然一个停顿,他晃了一下,回过神来,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在喊:“丞相大人,小民冤枉,丞相……”

他掀开车帘,唤:“朱峤。”

朱峤很快过来,他问:“怎么回事,何人拦路?”

朱峤道:“是一名要告状的百姓,属下这就打发他去知府衙门。”

即墨晟点头,放下车帘,还未靠回椅背,便听车外朱峤一声惊呼:“不可!”

即墨晟打开车门,下了车,只见覆着薄薄积雪的石道上,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子以头触地,积雪上血迹斑斑,而朱峤和车夫正忙着将他扶起来。

他额上血流如注,极其虚弱,却并没有昏聩,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即墨晟,似是从他高贵的气质中确认了他的身份,他挣扎着伸出拿着状纸的手,断断续续道:“丞相……大人,请,请您为……百姓做主……”说到此处,一口气上不来,嘴唇微微抖动两下,手臂突然垂了下去。

朱峤一探鼻息,抬头道:“少主,他死了。”

即墨晟眸色一沉,从他枯瘦脏污的手中拿过那张已被雪水沾湿的状纸,又抬头看他一眼,对朱峤道:“将他带回府中。”言讫,转身登车。

回到府中,朱峤按吩咐着人去买了口棺材将那告状之人入殓,然后去琉华园向即墨晟复命。

刚一进书房,便敏锐地察觉到一股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凛冽气氛,抬头一看,只见书桌上正铺着那张脏兮兮的状纸,而即墨晟则负着双手站在窗边,剑眉倒竖,一向沉静如水的脸上阴云密闭,而他此时的眸光恰似阴云中悍然划出的闪电,刚猛凌烈撼人心神。

朱峤几乎从未见过他如此发怒的样子,一时竟也被他无与伦比的烈煞之气震到,呆呆地站在门边不知所措。

少时,即墨晟大步走到书桌之侧,拿起架上的笔欲书写,笔尖还未落到纸上,笔杆却被他一折两段,他将断笔往一旁一掷,竟生生插入墙壁之中,朱峤本在愣怔,突来的声响将他吓了一个激灵。

刚回过神,那边即墨晟已抬眸喝道:“朱峤!”

朱峤忙道:“属下在!”

“你带上人,马上去刍州,将镇西总督关怀德和他治下的所有官员都给我押解回来。”即墨晟命令,言语中竟是一刻也等不得。

朱峤一愣,将一个总督抓回来,此事,无论如何也该先禀报圣上再说吧。

他迟疑道:“少主,此事……”

话还未说完,即墨晟已目光如冰地斜视过来,一字一字沉声道:“马上去。”

“是。”朱峤领命,转身欲走,即墨晟又道:“叫池莲棹进来。”

少时,池莲棹来到书房,俯首行礼:“少主。”

此时即墨晟倒有些平静了下来,他思考半晌,收回本欲出口的命令,转而道:“你去一趟安里王府,告诉王妃,除夕我不回去了。”

池莲棹有些奇怪,适才见朱峤脸色凝重行色匆匆,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但此刻少主却只吩咐他这等传命之事,心中虽不解,却还是一言不发领命而去。

除夕之夜,家家关门团圆,可荣王府却在此时迎来了三位客人,分别是户部尚书柳珪,刑部尚书祁奉良和烈城府尹洪靖。

是时,北堂嵘正陪着虞茵露在后殿赏梅论诗,闻报三位朝臣来访,只好丢下夫人去前厅迎客。

三人见了北堂嵘,先是就除夕之夜冒昧打扰一事连连道歉,入座之后,方才道出如此焦急造访的缘由。

原来就在今日午后,皇上给三人各自下了一道诏书,令三人五日后在知府衙门就镇西总督关怀德借战争之机,捏造各种缘由增加苛捐杂税,搜刮民脂民膏,并害死治下不听其令的永县县令一案三堂会审,审清之后,将案卷及三人对此案的判定意见悉数交给丞相过目审阅。

只因三人知晓这关怀德乃是当今正在与百州交战的大将楚阳的亲舅父,而此案又有丞相插手,所以,对于定罪量刑这块,三人实在不知该如何拿捏。因北堂嵘平日里与丞相过从甚密,交情匪浅,故而想请北堂嵘给他们一些建议。

北堂嵘听完三人的叙述,感觉到即墨晟既然干预此案,证明此案绝非寻常,即墨晟事事为百姓着想,这关怀德竟敢借战争之机搜刮民脂民膏,欺压迫害百姓,以致百姓无路可走竟到烈城向丞相拦路死告,如案情属实,关怀德可算犯了即墨晟的大忌,即墨晟绝不会轻饶了他。

至于楚阳,若他明些事理,应知即墨晟若能饶他已是万幸,绝不该再向圣上为其舅父求情,此案的审理其实毫无悬念,三位大人夤夜造访,不过想给自己增加点底气而已。

但此案与自己无涉,自己若贸然参与意见,传到皇上耳中,只怕又是祸事一件,反复斟酌后,他笑道:“诸位大人勤于政事忙于公务,此刻一定还尚未用晚膳吧,不如就在小王府中将就用一些,此事也急不来,三位大人当从长计议才是。”

三人见他对案情不置一词,反倒留他们用膳,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既然来了,总不能又这样稀里糊涂的回去,当下便半推半就地入座了。

开宴之后,北堂嵘就眼下情景与三人看雪品梅,吟风弄月,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便酒至半酣夜已三更,三人见他似乎全无要为三人提点之意,心中又是不安又是失望,渐渐都坐不住了。

就在此时,北堂嵘执着酒杯来到窗前,望一眼窗外的月,转头醉意朦胧向三人笑道:“各位大人,你们可知今夜,除了各位之外,还有谁不曾与家人共度除夕?”

三人一怔,面面相觑,北堂嵘笑道:“边疆战士自不必提,我说的人,就在这城中。”

三人更加不解,柳珪道:“这个,臣下们实在不知,还请荣亲王明示。”

北堂嵘向东边即墨府所在方向一举杯,道:“丞相大人呀。”

三人见他提起即墨晟,登时都警醒起来,洪靖假装惊诧道:“莫非,丞相大人也仍在处理政事,未曾与家人团圆?”

北堂嵘点头,道:“正是,我平楚有这样一位兢兢业业,废寝忘食,上忠君王,下恤百姓的丞相,是否可视之为我平楚之幸,圣上之幸,我等之幸啊?”

三人细细品味他的话,上忠君王,下恤百姓,也就是说,除了皇上和百姓之外,即墨晟不会买任何人的帐,那么,此案……

心中明了的同时,三人诺诺相和,一脸假笑道:“亲王所言极是,有此丞相在,我等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