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日子里，本州市的白港四周充斥着鸟粪和臭鱼的气味。但今天不同，风里带上了焦肉和木头焚烧的味道。深空灰心里清楚，这味道说明，贪吃鬼手下的人死得越来越多了。
灰烬遮天蔽日，码头上存放着的海兽油脂熊熊燃烧，恶臭的浓烟朝着西边涌去。她感觉自己嘴里的味道都变得油腻起来，于是往扭曲的木头架子上吐了一口。岸边的水面上浮着一层粘稠的渣滓，都是水下数以千计的尸体长年累月的贡献。
“你和你的人今晚可忙坏了。”她朝着西边冒烟的悬崖点了点头。
“是，事情很多。”雷文同意道。“今天还有更多贪吃鬼的人会死。”
“你搞定了几个？”她问。
“克雷格区那附近又干掉十个。还有就是，埋骨场那群混混一个都不剩了。”
深空灰点头表示赞许，然后转头看向岸边，那里摆着一口纹饰精美的铜炮。
躺在里面的人是折刀白，和他同一批加入NAdo的同僚。
他们本来发誓要一起活到退休的，不过现在二人永远见不到了。
他在那个翻天覆地的日子里被一发子弹击中，与冥渊号一起死在了他的注视下。
因为那一次突如其来的偷袭本是要给她的。
现在，折刀白就要沉入水下，加入到成群的死者行列中了。她知道自己欠他一份恩情，因而前来送葬。送行的大约还有两百号人，男男女女，包括她的副官们、折刀白以前的帮派成员、还有一些陌生人——她猜要么是他曾经的船员，要么就是一些看客，想见识一下解决了贪吃鬼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
折刀白说自己也曾有过一条船，一条双桅横帆船，本州市沿岸无人不知的恐怖化身。但她也只是听他这么说过而已，真假无从考证。但是在这个港口，真相往往比城里数不尽的船歌所讲述的故事更为离奇。
“我听说，你让本州市码头上的家伙们打得不可开交。”深空灰说着，伸手掸掉翻领上的烟尘。鲜红的长发从她的三角帽下流泻而出，越过肩膀，在双排扣制服的前襟拢起。
“是，鼠镇群狗和港王帮之间很容易挑拨。温·加拉尔早就等着这天了。他一直在说，那块地盘是十多年前特拉弗恩的小弟们从他老爹的手里抢过去的。”雷文回答道。
“是吗？”
“鬼知道。但根本就无所谓。为了罩下码头那片地盘，加拉尔有什么不敢说的。我只是推了他一把而已。”
“现在那地方也没什么可罩的了。”
“是。他们拼光了人手，没几个活下来。这两个帮派算是彻底完蛋，他们不可能来找我们麻烦了。”雷文微笑着同意。
“这样的话，不出一个星期，贪吃鬼的人就一个不剩了。那些噬鬼应该要全部滚出这个地方了，除非有第二个干部被派到了这里。”
听到这话，雷文看着深空灰，不禁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而她假装没有看到。
“来吧，我们送折刀白下去。”她说。
他们走向那尊火炮，准备把它滚进海里。黏腻的水面上浮碑林立：既有简单的木头板子，也有刻工精细的海怪雕塑。
“有谁想说点什么吗？”深空灰问。
没人回答。她朝雷文点头示意。但当他们即将把火炮推到水边时，一个声音炸雷一般响起，回荡在白港上空。
“且让我说两句。”
深空灰回头，看到一个身材极其伟岸的女子，身上披着织造极其复杂的重彩长袍，不紧不慢地踱下码头朝他们走来。一队带着刺青的少年跟在她身后，手执带有锯齿的长矛，腰里悬着阔口手枪和棒勾。一行人耀武扬威地站在领头的女祭司身后，感觉整个白港都是他们的地盘。
“活见鬼，她来这儿想干什么？
“剪刀蓝认识折刀白？”
“不，她认识我。”深空灰说，“我听说她和贪吃鬼曾经……你明白吗？”
“真的？”
“传闻如此。”
“胡子女士在下！怪不得前几个星期，奥考那帮人一直跟我们过不去。”
剪刀蓝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石球，看起来跟塞壬号的船锚分量相当。身如铁塔的女祭司不管去哪儿都带着它，深空灰猜测那应该是某种图腾。此外，剪刀蓝那群人给胡子女士起了另外一个名字。一个非常拗口的怪名。
剪刀蓝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剥了皮的芒果，咬了一口。她大嚼着果肉，低头往炮筒里看去。
深空灰这辈子从来没那么真诚地期望过，这门炮是上好膛了的。
“一个比尔吉沃特的男人，理应得到娜伽卡波洛丝[注：剪刀蓝所属教派对胡子女士的称谓。]的祝福，对吗？”
“当然。不过他很快就要下去见到那位女神了。”深空灰说。
“0号那个家伙并不在深渊里，没有人知道她的目的地在哪里。只有愚昧的蠢货们才这么想。0号战斗员存在于我们所行的每件事中，以及所行的每条路上。”
“嗯对，你看我多蠢啊，那个把自己脑子都搞没了的家伙也只有你们这群疯子才会尊敬。”深空灰连声说。
剪刀蓝头一偏，把芒果核吐进了海里。她晃着手里巨型炮弹一样的石球，平举到深空灰的脸跟前。
“你并不蠢，莎拉。”剪刀蓝爽快地笑起来。“而你不知道自己的本质，也不知道所行的意义。”
“剪刀蓝，你来这儿到底为了什么？为了那个人吗？”
“哈！没半点关系。”剪刀蓝不屑地哼了一声，“我的生命只为0号大人而存在。男人跟神明，两者能相提并论吗？”
“当然不能。贪吃鬼真倒霉。”深空灰附和道。
剪刀蓝咧嘴微笑，露出满满一嘴的芒果肉。
“你说的没错，”剪刀蓝缓缓点头，“但仍然蒙昧。你把一条剃刀鳗从鱼钩上解了下来，就该往它的脖子再踩一脚。然后趁它的尖牙还没咬上你时，离得越远越好。否则，运动就会永远弃你而去。”
“什么意思？”
“当你明白了就来找我吧。”剪刀蓝展平手掌，手心里躺着一枚挂饰。一块粉红色的珊瑚，许多纹路绕着中心放射出去，如同一只不会眨动的眼睛。
“拿去。”
“这是什么？”
“0号大人的科技符记，搭载了At立场和防护系统。在你陷入危险的时候，它不一定会指引你，但一定能把你的死讯传回来。”
“我问的是，这是什么东西。”
“如是我言，别无它意。”
深空灰有些犹豫，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一位和自己同级的同僚礼物显然不太合适。她接过挂饰，然后脱下三角帽，将皮绳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剪刀蓝靠近她的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我觉得你并不愚蠢。别让我看错了。”
“我干嘛在乎你怎么想？”
“因为一场风暴就要来临。”剪刀蓝说着，目光越过深空灰的肩膀，“你并不陌生，所以你最好随时准备着，将船头迎向海浪。”
她转身一脚踢在装着折刀白尸体的火炮上。火炮重重地砸进水里，带着一串气泡沉下去。海面上的浮渣再度缓缓聚成一片，只留下一个十字架浮标轻轻摆动，昭示着水下埋葬着谁。
过来与她说话的NAdo同僚顺着来时的路离开了码头，越来越远最后化成了一个小点。深空灰则将视线抛向了海面。
远洋之中，一场风暴已经酝酿成形。但那并非剪刀蓝刚才所看的方向。
——她目光的尽头，是城市内部所在的位置，里面的情况并不理想。
没有人或者是愚蠢的噬鬼会在夜间的本州市海湾打渔。
————————
皮特和这片水域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他非常清楚个中的原因。平静的水流只是假象：水下潜藏着累累暗礁，随便一块都能顶破船舱的外壳。海床上满是遇难船只的残骸，无数船长为他们轻视大海的鲁莽举动付出了代价。但更可怕的是，溺毙的亡魂在海底一直孤独地期待着新来的死者。
皮特对这些事情心知肚明，但为了养家糊口，没有别的办法。
哀哭船长的战舰在贪吃鬼和深空灰的火并之中被烧成了灰烬，而皮特也因此丢掉了自己的工作，连饭都吃不饱了。
出发之前，他一口气喝掉半瓶迅蟹烈酒，才鼓起足够的勇气在这样的夜晚把船推下了水。而那个冰原壮汉要与他分享美酒的许诺，更是安抚了他的不安。
他抓起瓶子又灌下一大口，抹抹脏兮兮的胡子，又往船舷外倒了一小点儿，算是献给胡子女士。
酒精让他感觉身上暖洋洋的，脑袋也有些沉。他划着船，越过挂着鸟尸的警戒浮标，直到他昨晚交好运的一块海域才停下来。哀哭船长总说，他的鼻子能嗅出哪里有鱼群正在抢食。而且他还有种感觉，鱼群聚集的地方就能找到冥渊号沉没后散落的遗物。
皮特把船桨抽起来扔进舱底，喝光了剩下的半瓶飞毛腿。他看看瓶底，留了正好一口的量，然后把酒瓶甩进海里。他摸出几只从一个死人的眼窝里挖出来的蛆虫，抖索着不太听使唤的指头，把鱼饵串进鱼钩，再把鱼线挂在舷边的楔子上。
最后，他闭上眼，在船边弯下身子，把一双手浸在海水里。
“胡子女士，掌管好运的黄黑之主。”他开始祈祷，祈求胡子女士赐予他一丝好运。“我想要的并不太多。请帮助这可怜的渔民，从您的仓廪中赏一份口粮。请照看我，保佑我。若我在您的怀中丧命，就让我与其他死者一起深藏吧。”
皮特睁开了眼睛。
离水面只有几寸距离，有一张苍白的脸正盯着他。毫无生气的冷光萤萤跳动。
他惨叫一声，身子一弹，仰面摔倒在船里。船舷边的鱼线随即一根接一根地抽紧，一丝丝细线般的雾气升出水面，绕着渔船打圈。眨眼间，雾气就变得厚实起来，远处比尔吉沃特的灯光一下子就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海中翻滚而来的，漆黑如墨的浓雾。
警戒浮标的方向传来一声死鸟的啼哭。铃铛乱响，漂浮的墓碑痉挛一般前后摇摆起来。
噬鬼所附带的黑雾来了……
皮特抢起船桨，慌乱地捅进桨架的口子里。黑雾带着迫人的寒冷，一接触到他，皮肤下的血管便迅速地坏死，显出一条条黑线。坟墓似的冰冷气息盘上他的脊背，皮特忍不住哭了出来。
“胡子女士……大统领大人……最伟大的船长杰洛特……”他啜泣着低声祈祷，“请带我回家。求求你，我诚心地——”
他的祷告就此中断。
一对带着锁链的弯钩穿破了他的胸膛，钩尖上醒目的鲜血滴成了一条溪流。第三把钩子捅穿了他的肚子，随后脖颈钻出了第四把。第五和第六把剜进他的双手，用力地将他拉倒，钉在了船舱里。
剧痛令他嚎叫起来。一个影子缓缓浮现在黑雾之中，身上散发着世间最纯粹的恶意，带角的头颅四周萦绕着翠绿色的火焰。皮特被凿穿的关节传来火烧般的痛感，仿佛是渴望复仇的恶灵正在品尝他的苦难。
眼前的死灵全身裹在黑色的古旧法衣中，腰间生锈的钥匙刮擦着边缘。它的手中握着一盏引尸灯笼，连着锁链摇晃不停。里面不停地传出悲痛的呻吟，似乎蕴含着无穷的邪恶渴望。
灯笼上打开了一方小门，皮特感觉自己温热的血肉内的灵魂松动了。深不见底的光晕中，饱受折磨的亡灵在无休止的炼狱中几近疯狂，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皮特挣扎着想守住自己的灵魂，但随着一把幽魂般无形的镰刀挥来，他的生命戛然而止。灯笼也咔嗒一声关上了。
“一个劣等的灵魂。”它的声音仿佛是砾石在墓碑上摩擦：“但却是我今夜收取的第一个。”
黑雾荡起一阵涟漪，隐约可以看见许多剪影浮现出来：怨毒的亡灵、嚎叫的游魂、恶鬼般的骑士……不一而足。
黑暗卷过海面，朝着陆地涌去。
本州市的灯光开始渐渐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