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我专门研究过这种情况。”
令人意外的是，吕景毫不迟疑地否定了商远曜提出的可能性。在众人询问的目光中，他解释道：
“理论上来说，摧毁‘天道’确实是最有效的手段。星球意志溃灭，与其契约的二阶大能自动跌落境界。那位沧辉界天仙未掌握科技侧的星际移动手段，因此一旦跌境，极可能困死于宇宙深空。”
“但是……文明公约禁止这样的行为。”
“根据我从数位智慧生物口中得到的情报，各星域文明公约大同小异。至少在涉及文明存续的条款上，保持着相当程度的一致性。”
“‘任何文明均不得以任何理由灭绝另一个文明’，这一约束对于雷狄瀚、甚至整个血圣族而言，都是不可违背的。”
“‘灭绝’这一描述，其实翻译得太过极端了。我查询过相关注解，得知了它的真正含义——将某一文明的智慧生物整体，削减到不再构成‘文明’的程度。”
“对沧辉界这类修炼侧星球文明而言，就意味着原住民的数量和精神状态，必须能够维持星球意志的存续。同样的，只要星球意志仍在，其二阶大能就有转圜之机。”
“当然，星球意志可以被攻击、被肢解、被封印，就如沧辉界在百万年前遭遇过的那样。但即使是当初击败了三阶大罗道祖的强大文明，也并未触犯文明公约。”
吕景一席话，令其余四人若有所悟。商远曜缓缓点着头道：
“原来如此……那么，要是神狩之矛到达沧辉界时，那位天仙已经离去。雷狄瀚等人多半就会采取什么手段逼迫后者回来，然后设下陷阱埋伏，一举杀之？”
叶漓也道：“二阶强者在宇宙中的移动过程，通常是会留下光痕轨迹的。所以，也不排除神狩之矛通过观测与计算，直接定位后杀过去的可能！”
“即使有所谓‘公约’保护，那些弱小的文明，在宇宙中依然面临着这般窘境么？”
王大胆不由得苦笑起来：“真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啊。”
原本粗豪的语声，此刻极罕见地带着些失落。王大胆深深叹了口气，先前托腮的手掌缓缓放下，在木桌上碰撞出沉闷的声响。
咖啡的热气早已散尽，咖啡屋内的人与物都静默着，仿佛连尘埃都寂如死灰。
数秒之后，终于还是由吕景率先开口：
“其实，这段时间的见闻，令我越发确信了一个推论——”
“这个宇宙中，首次踏足星海的绝大多数文明，在获取知识、开始飞跃式发展之前，首先要承受一次……‘掠夺’。”
“掠夺行为，可能像神狩之矛那样残酷，也可能像时轮黄昏集团的合作协议那样温和。但归根结底，为了换取浩瀚星海的机遇，他们必须失去一些东西。”
“你们联想到什么了吗？”
“是的，宇宙中的文明，正如同文明社会中的人类。刚刚出现在社会中的人们，身上带着些东西，却缺乏自保的能力。他们如果不想被武力掠夺，就只能依附于某些势力，用某种契约换取庇护。”
“‘社会’中的最强者们规定‘不准杀人’，但也仅限于此。”
咖啡屋中的气氛越发压抑。尽管叶漓拥有先天之躯，依旧感觉胸口发闷，难以呼吸。
——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的。
叶漓脑中忽然莫名其妙地冒出这句话。
她记得……好像在什么时候听过，在某个时刻自己也说过。似乎在那时，她的心里还带着些看透世情的志得意满。
片刻前，她一直保持着相对轻松的心态。因为她正和小伙伴们一起，在安全而温馨的咖啡屋内，玩着稍有些羞耻的角色扮演，顺带……讨论些“别人”的事情。
事不关己。
所以，再漫长的时光也只是单薄的数字，再惨烈的战争也只是贫乏的故事，再深重的迷惘也及不上眼前咖啡杯中腾起的袅袅白雾。
在遥远的星海某处，有什么事情发生过。
仅此而已。
所以，咖啡屋内的年轻人毫无顾虑地互相讨论，从别人的故事中总结经验、分析规律。他们的目光掠过阿蒂梵纳星系、永圣星系、沧辉界，仿佛一眼望尽了百万年时光。
他们以为自己只是个旁观者。
……直至此刻。
叶漓陡然发觉，自己也活在这样的宇宙之中。记忆长河溯流而上，她想起过往人生中的所闻所见——
家乡昆华城中欺软怕硬的各大家族；云阳宗升仙会上，彼此算计、胁迫、厮杀的炼气修士；试图将林家村剥皮拆骨的飞云观、天罗宫、银羽剑派，还有御虚门和圣宗。
它们认为自己够强，所以有权从弱者身上夺取自己想要的一切。
西方大陆的路德菲尔，以及与他类似的野心家们，掀起动乱时从未考虑过普通人的死活。凡人犹如草芥，甚至没有被视为棋子的资格。数以亿计的死亡，仅仅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
来到阿蒂梵纳星系，看到卑微讨好的弗萨里托，前倨后恭的雷狄瀚，以及严谨而冷漠的“元辰星域文明公约”。再听闻了阿蒂梵纳原住民、永圣星域、沧辉界的故事，叶漓终于明白——
这个宇宙原本就是这样的。
无论在哪里。
无论在哪个世界！
躲不开！
逃不掉！
强者凌弱，天理昭然！
叶漓等人能够安稳坐在这里，无尽星河号能够安然停在这个星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仅仅是因为……林河够强！
若非如此，当初的那颗星球上，东有圣宗，西有神祗，所有人都只能在最强者的统治下挣扎沉浮，永无踏足星海之日！
“黑，真他吗的黑啊。”
王大胆忽然开口，表情痛苦地闭上双眼。一时没有人接话，沉重的事实令每一个人思维纷扰，情绪低落。
……除了吕景。
只听他缓缓道：“但也未必全宇宙都是如此。或许在星海深处的某些区域，存在着更加先进、平等、富有活力的文明世界。”
“是呀！就像无尽星河号内部，不就有着符合道德的‘规矩’么？”
吕萱一拍手，附和道：
“举个例子，假设……我是说假设啊，我看某个人很不顺眼，想要找机会胖揍她一顿。换作是在我们的故乡星球上，很容易就能找到机会动手。但在这里，她不答应我的切磋请求，我就一直未能如愿！”
吕萱的话语，略微冲散了前一刻沉寂的氛围。尤其叶漓转念一想就感觉不对，扭头质问道：
“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叫做伊维娜？”
吕萱连忙摆手：“不不不，伽里亚议员是我们的好朋友，我跟她关系可好了！”
“哼，别想糊弄我！”
叶漓杏目圆睁：“小萱，我真是看错你了！伊维娜小姐那么一个温良恭让、柔情似水的女孩子，你竟然想着揍人家？要知道这咖啡屋就是伊维娜借给我的呢！”
原来这间咖啡屋是伽里亚家族的产业？
一旁的商远曜大概猜到了，吕萱为什么讨厌伊维娜。同时他也终于明白，这两年来吕萱和叶漓相处时，为何变得如此有侵略性了。
“我不是，我没有……”
吕萱仍在苍白无力地辩解着，这副模样令叶漓越发不满，最终抛下一句：
“你喜欢跟人切磋是么？行啊，待会我陪你来一场。你放心好了，就算求饶我也不会停手的！”
“啊……”
吕萱像个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垂头丧气地坐着，前额长发垂下掩过双眼。悍然自曝，随后光速吃瘪，令人怀疑她的智商是不是这两年匀给叶漓了？
不过，商远曜认为吕萱是故意的。
因为上一刻的气氛有些不妙，继续下去的话，五人久违的聚会必将沉闷至极，最后不欢而散。吕萱不希望看到这一幕，所以选择了牺牲自己。
嗯……当然也说不定，这对吕萱而言算不上“惩罚”？
类似的想法在脑中一掠而过，商远曜随即对叶漓笑道：
“桌上还有这么多点心没吃呢，咖啡有些凉了，麻烦漓姐再准备几杯吧。”
女仆装的叶漓摊手道：“刚刚不是说了吗，冲泡咖啡什么的我不会啊……”
“那我来吧。”
吕萱举手道，接着起身走向厨房。走到门边，忽然回头微笑道：
“漓姐，虽然这是我应该做的，不过如果可以……希望你待会能稍微手下留情哦。”
不等叶漓答应，吕萱就快步迈进了厨房。叶漓愣了一下，瞪着商远曜道：
“喂，远曜，我怎么感觉你跟小萱是一伙的。”
商远曜打了个哈哈：“没有的事！我跟她都一年多没联系了。”
王大胆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记得这几年，线上聊天总是我先找的你？远曜……你该不会对其他人也是这样的吧？”
王大胆将目光投向吕景和叶漓，二人先后点头，叶漓更是怒道：
“你这家伙！看来比小萱还欠揍啊！”
商远曜连忙认怂：“啊啊对不起！以后我会努力和大家保持联系的！”
叶漓撇了撇嘴：“罢了，念你是初犯，姑且饶过这回。王大胆，给你个任务——以后多把这个宅男拖出来遛遛，把他沉迷学习的坏习惯给改过来！”
“好的……”
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王大胆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吕景在一旁看着他们，面带微笑，一语不发。
依稀还能听到厨房里传出杯盘器皿碰撞的叮咚轻响，以及液体沸腾时咕噜咕噜的气泡声。玻璃橱窗投进的光线稍微明亮了些，似乎在每个人的眼中，都增添了些许明媚的光影。
他们默契地不再提及某个话题，并非不敢面对，只是暂时没有必要。
宇宙不可改变，规则难以触碰。
但至少此时此刻，目光所及的生活仍然安稳平和，就像故乡原野上惬意舒卷的悠悠云霞。
“总有一天，会改变的。”
吕景忽然开口，一语双关。
另外三人集体怔了一下，随即先后微笑，一齐点头道：
“嗯，总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