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云歌自认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脆弱的人，然而此时此刻，眼眶依旧还是控制不住地有些发热：“楚元戟……”
千里调兵连轴奔袭，最终，还是赶上了。
没有迟。
此时此刻兵临城下，再度策马立在京城城门之下，楚元戟也是心绪翻涌。
仰头望去，城楼上一阵骚动，很快便多出了几个人来。
他的沐云歌，也在其中。
多日不见，她……瘦了。
拼命抑制住想要不顾一切冲过去的心，楚元戟冷眉以对，放声喊话：“楚元烨，你待如何？”
也曾是相沫以若的好兄弟，一道在未央宫长大，一道享受着郁贵妃的疼爱。
原本以为大概终此一生，这份感情都不会被破坏，如今……还是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
对于楚元烨而言，底下站着的那个人，从来都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从小被寄予厚望，享受了太多他做梦都不敢想的资源，是他想要最终达成目的的路上，最为坚不可摧的磐石。
甚至于，一度是他的噩梦。
如今……真的再度见到了，尤其是面对着底下那么多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兵将，他突然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大概有些东西，当真是天注定。
不过，宿命这玩意儿，他向来不信。
情绪也不过只是被影响了一瞬，他很快便调整好，沉着眼回：“果真是好手段，是寡人小看了你。
既然回来了，就选一个吧。”
“寡人？”
听到这个自称，楚元戟眉梢微动。
同时定眼一瞧，这才发现城楼之上，不止有他的歌儿。
还有“父皇。”
人正坐在轮椅上，被沐云歌推着，看起来十分虚弱的模样，眼睛猛地睁不开了。
这会儿听见楚元烨说要让选择的话，又奋力挣扎着清醒，微微颤颤地喊了一句：“戟儿，是父皇错了。
你救一救父皇！”
楚元烨：“……”
就这一句，他便断定，那人是假的。
楚元烨故意为之，安排了一个冒牌货上来，又故意让对方开口说话，露出破绽。
就是为了告诉他，城楼上的父皇，是假的。
这样，他在选择的时候也便没有顾忌，不会在意对方的死活。
然而别人并不知内情。
要他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舍弃了自己的“父亲”，而选择了沐云歌，那无疑将会受尽天下口诛笔伐！
楚元烨这招，当真是毒。
难怪歌儿不开口提醒。
选择假的父皇，更没可能了。
届时，指不定楚元烨就会直接将歌儿从城楼上丢下来！
楚元戟丝毫不怀疑对方会这么做，垂眸沉思片刻，最终下定决心：“不如，我上来一叙？”
听到这话，楚元烨登时眼睛一亮：“只要你敢！”
而这厢的寇都护卫却给吓了一跳：“殿下？！”
城楼上全都是对方的人，七皇子要是去了，还能有命在？
反观楚元戟自己，倒是不怎么担心：
“放心，他现在，已经不能再拿我怎么样了。”
有些事情，终归需要解决。
而双方人马一旦交上手，最后不论是他赢，还是楚元烨胜，伤的都是西晋的根本。
城楼之上，楚元烨傲然而立。
冷眼看着楚元戟一步步走来，中年谋士眼底闪过阴狠，凑在自家主子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楚元烨闻言面上寒光一闪，只道：“你自去安排，不着急动手。”
寒风肆虐，雪突然大了起来。
鹅毛大雪晃晃悠悠飘落，很快落得越来越急。
楚元戟上了城楼，第一时间去打量沐云歌的安危。
看到她人安然无恙之后，这才松了口气。
对着楚元烨似笑非笑：“六哥当真是，好手段。”
看他看都没看坐在轮椅上的冒牌货，楚元烨笑得了然：“七弟也是犀利，看来已经猜到了。
既然如此，那寡人是否可以认为，你选的人，是沐云歌？”
两人不提当下情形，一上来便是如此一番对话。
或许旁人听不太懂，但这两人，却是彼此都心知肚明。
楚元戟眉梢微动：“若是，你又准备如何？”
大概以为他这话就是让步，楚元烨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若是，便好办得多。楚道行对你无情无义，全无慈父疼爱之心，你也不必对不能救他而心怀愧疚。
寡人记得幼时，你曾说过，这江山图谋并非你所愿，不过是被母妃胁迫。
如今，寡人便给你另外一种选择。”
“楚元戟，只要你今日愿意退兵，寡人也愿意各退一步，不取你性命。
寡人会放你自由，你可以带着你想携手一生的人，去过逍遥自在的悠闲生活。”
“并且保证，绝不追杀。”
“至于母妃，你也可以放心，寡人会替你好好地孝顺她。
只要你不再生出异心来，寡人保证，绝对会让她颐养天年，寿终正寝。”
“楚元戟，你本于旁人不同，本就一心向着西晋的天下。”
楚元烨，选择了攻心。
幼时楚元戟视他为兄长，在被郁贵妃耳提面命要争太子之位，争西晋江山时，的确因为心中委屈，同他抱怨过。
而楚元戟，终归还是跟他不一样。
楚元烨自认自己从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又有玉灏对他的教导，一心报仇，一心想要夺回自己该有的东西，即便是不择手段，适当做出一些牺牲来，也会在所不惜。
可楚元戟这些年南征北战，为西晋打下坚固的江山，心中自有沟壑。
他心中有大义，有百姓。
这样的人，懂得取舍。
楚元烨眯着眼，可谓是将这份猜测，利用的淋漓尽致：如今东周使团就在宫中，倘若我们二人相残，最终只会便宜了旁人。”
“想必，你也不愿意看着这西晋，最终被他人蚕食吧？”
“置百姓江山于不顾的帝王，西晋——不需要。”
而他不一样，已经选择了退让，答应不杀对方了。
像楚元戟这样的人，放虎归山，其实是最大的隐患。
一旁的沐云歌听到这话，整个人都要惊呆了。
万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忍不住插话：“楚元烨，你有什么立场来说这样的话？”
道德绑架楚元戟，想让他以江山百姓为重？
“你是不是忘了，你这些年，都做过什么样的恶事了？”
被当众揭开遮羞布，楚元烨眼神阴恻恻的。
不过提到往昔，他倒是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分外理所当然：
“这件事，本就不是寡人的错！
若不是当年楚道行狼子野心害死父王，又岂会有后来的事？当年枉死的无辜之人，何其之多。
便是我那位无端卷入算计的姨母，也还不是被他亲手所杀。”
皇权争斗，原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残酷，哪来那么多的温情。
通往至高无上宝座的道路，原本就是鲜血铺就。
楚道行做的，他自然，也做的。
“何况，舅舅虽然以寡人替换，这么多年以来，却从未薄待过楚道行的女儿。
倘若这事换一换，楚道行提前得知真相，又岂会留寡人一命在？”
沐云歌：“？还能这么算？”
虽然说当年的事情吧，楚道行做的的确挺不是人的。
可终归到底，在玉昭仪还有孩子被调换这件事情上头，他自己本身也是一个受害者。
一码归一码。
倒是当年那个孩子……
“你们将人训练成杀手，让她手上染着人命，跟自己的父亲作对，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这也算不是薄待？”
这么算起来，玉瑾言也算是可怜的了。
明明本应该是万金之躯，堂堂公主之尊。
却因为这些人的算计，平白受了那么多的苦。
最主要的，还是她跟楚元胤之间……这件事情，沐云歌想想便头疼不已。
嘴上越发没有客气，直言奚落：“不过皆是因为你们的私心，罢了。”
私心确实有，想要做大事，一些牺牲在所难免，这点楚元烨自己也承认，并不否认。
可提到是否薄待玉瑾言这事儿，他登时不乐意了。
“做杀手，本就是她自己的选择。
当初舅舅念及血脉之情，也曾给过她选择。
只要玉瑾言愿意，自可以做个千金小姐，养在深闺当中安稳度日。
虽不能恢复公主身份，但终此一生做个富贵闲人，也未尝不可。
是她自己选择在外闯荡，才有如今的局面。在这件事情上头，舅舅没错。
反倒是她自己……”
自从认识了沐云歌，被沐云歌所救，玉瑾言后来做的那些事儿，便不成样子。
楚元烨面露不满，
“她这些年长在天罗宗，舅舅对她心中有愧，一直以亲生女儿待之，从来都没亏待过半分。
她倒是好，非但不有所感恩，竟还跟你们搅和在一起。”
话到这里，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眉眼一下子就阴沉了，“不但如此，还跟楚元胤之间不清不楚。
沐云歌，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就该知道他二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吧？
还藏着掖着故意不说，莫不是……也想看场好戏，不成？”
有情人成了亲姐弟，这样的好戏，也不是时时都有。
沐云歌被他说的火起，差点没管住自己的嘴，直接飘国粹：“你放……你胡说！”
心焦都来不及，还哪来的心情看什么戏？
眼见着心上人被呛，楚元戟也没袖手旁观，沉声帮腔：“玉瑾言原本就是公主，你这些年顶替她的身份长在宫中，本就是李代桃僵。
又以何种立场，来指责与她？”
“……”
说起来，当年那位玉昭仪，也是悲催得很。
不仅自己被见不得光地养了许多年，最后要以身替姐姐进宫迷惑楚道行，连生下的孩子，都成了他们利用的工具。
最后更是被楚道行亲手所杀。
楚元戟冷冷一笑，正要继续说些什么，突然耳边传来另外一道声音：
“七哥你……你说什么？言儿……怎么会是公主？”
嗓音微微颤颤，风一吹，就散了。
不过城楼之上分外安静，沐云歌还是听到了。
登时心下一凌，顺着声音望过去，才发现守城的兵将当中，多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竟正是楚元胤，还有玉瑾言。
他们两个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并不是意外。
沐云歌被带往城门口，小追风通风报信，意识到情况不妙，楚元胤便想办法跟着偷溜出了未央宫。
加上玉瑾言原本就是天罗宗的人，又使得一手好易容术，两人一合计，混进了楚元烨随行侍卫当中，也跟着一块儿从宫内出来了。
楚元胤计划周全，原本是想要里应外合，伺机营救沐云歌这个七嫂，顺便跟城外的七哥会合的。
然而再没想到，真正要做的事情没有做，反而听完了这样一个故事。
玉瑾言……就是当年被换出宫的那个孩子……
这个消息，宛若五雷轰顶一般，直直在两人头顶炸开。
楚元胤人都傻了。
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抓身边的人，口中喃喃：“言儿，你别听，你……”
感觉到他的触碰，玉瑾言好像触电一般急急躲开了。
整个人宛若失了魂一般往前走。
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楚元烨，眼底是前所未有的迫切：“你……你是为了诓骗他们，所以故意编出来的谎话，对不对？
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公主，跟你们说的当年事，也没有关系。
一切都是……”
“放肆，这些是你该问的吗？
玉瑾言，你胆子太大了，简直放肆！”
走到一半被人拦了下来，中年谋士突然出现，看着玉瑾言的眼神里头，满满都是恶意。
一边阻止她再继续追问下去，一边给楚元烨递着眼色。
玉瑾言被阻止，大受打击。
虽然没有得到准确的回答，但心里头实际上也已经有了猜测。
这边楚元烨收到讯号，则是长长地出了口气：
“好了，故事讲完了。该知晓的你也已经知晓，楚元戟，所以，适才寡人提的提议，你可同意？”
察觉到他跟刚才截然不同的态度，楚元戟移动脚步，暗暗往沐云歌所在的方向挪动。
口中冷笑：“我若是说，不同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