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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鲁智深相国寺受罚

第二日,大相国寺诸多职事僧人齐聚方丈室,有那末等职事,如管待来往客官的知客,管佛塔的塔头,管饭的饭头,管茶的茶头,管厕的净头;也有中等职事,如管楼阁的阁主,管仓库的藏主,管佛殿的殿主,管化缘的化主,管浴堂的浴主;有高级职事,如掌管常住财务的都寺,监寺,提点,院主;也有不理事务的清贵职事,如维那,侍者,书记,首座。大大小小和尚齐聚一堂,分外热闹。

鲁智深初来相国寺是管菜园子的菜头,算末等职事,因为管的好,半年前就升了塔头,但寺内僧人众多,各佛塔都有人管,所以还是管菜园,只是职份有提升。

本来众职事僧议事,鲁智深应该到场,不过这次议的却是他的事,他到场了未免尴尬,所以智清禅师特意没叫他。

方丈室是相国寺一等一的僧房,任是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了主持。那里既大又阔,虽然聚了许多人,却也不嫌拥挤。众职事僧齐聚那里,有平日不常见,互相问好的;有平日有怨,见面口角的;有新进职事,借机熟络的;有勋老职事,合纵连横的;还有那小心是非,只管念经的:只把方丈室弄得人声鼎沸。

一个小沙弥拿了僧录清点一番,见除了鲁智深外人已聚齐,禀了坐正中蒲团上的智清方丈。

智清禅师道了一声佛号,众僧一时住了口,各依常例座次分左右两班坐定了蒲团,齐齐看过来。

智清禅师清清嗓子,把昨日太尉府陆谦来意说了一遍。

众僧听了,都不说话,方丈室里一时鸦雀无声。

智清道:“刚才不是挺热闹吗,怎么说起正事来都没动静。太尉府的人来了,我们也静默相对么?”

一个都寺心一横,大着胆子说道:“弟子寻思起来,那鲁智深刚来便不似出家人,更兼每日饮酒吃肉,寺里的清规都被他带乱了,这是戒律院懈怠职守所致,正好一齐整治一番,才好给太尉府一个交代。”

相国寺掌管监察僧规归戒律院,这个都寺和戒律院院主有怨,因此小题大做,借机攻讦。

“善哉,善哉,师叔此言大谬,那鲁智深乱寺里清规,却该正管菜头的火工院负责。他平日里住在菜园子,不在寺里,戒律院本就人手不足,如何能管到那里?”一个阁主说道。这个阁主是戒律院院主的弟子,因戒律院不便直接反驳,只使个眼色,让他出面应对。

“那鲁智深早就升了塔头,已不归火工院正管。”火工院院主轻描淡写,祸水东引道。

“鲁智深虽然升了塔头,可并无佛塔与他,他还在掌理菜园。”正管塔头的天王殿殿主针锋相对道。

“寺里职事、名份混乱,罗汉堂都是一帮吃闲斋的,这点子事都办不好。”

……

众僧吵成一片,有随声附和的,有摇旗呐喊,有亲自上阵的,有煽风点火的,有挑拨离间的。一开始还能听见言词,待到后来,有那血气方刚的,更是比比划划,口出些市井污言乱语,要不是方丈在,就要动起手来。

出家人原本与世无争,这相国寺和尚却为何如此不堪?原来那时做和尚不用交赋税,因此不少无心向佛之人披上僧衣;而且和尚有了戒牒,四处化缘各处关防也放行无碍,一些江洋豪强看上这般好处便也剃度出家;另外和尚不事生产,自有信徒供奉,一些好逸恶劳之辈趋之若鹜。再者说,世上人多君子少,和尚也是人,所以大多庙里,均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只偶尔有几个真心吃斋念佛的。

智清方丈皱起眉头,高声道:“罢了,今番议事,不为追责,只为善后。”

众僧听了,都不说话,顿时有些冷场:这事却是个不好办的,若是从了陆谦,治罪鲁智深,只恐丢了相国寺的颜面;然而若不如此,那太尉府又岂是好相与的。

静了片刻,有个侍者道:“这鲁智深行径甚野,不如收了戒牒,将他赶出寺去,再周知汴京城内诸多寺庙,不许收留他,以示他和相国寺再无瓜葛。太尉府想去找他的麻烦只管去,无损相国寺颜面。”

“寺里颜面如何无损?明明是陆谦行不法事,智深却是仗义的,救了林冲。如今不仅不褒奖,反倒逐他出寺,便是佛祖也要怪罪。”这个却是火工院院主出面维护智深,说完看了一眼天王殿殿主。

“师弟所言正是。”天王殿殿主没有反应过来,倒是戒律院院主帮了一句腔。如果褒奖于鲁智深,自然不会追失职之责,反倒有引领之荣。

“师伯们倒真是出家人,慈悲为怀,要是高太尉也如此,就便好了!”那侍者嘲讽道。

“却又惧他!相国寺可是自太祖、太宗时就受皇家供奉!”

“哲宗皇帝在世时这么说也是无妨,现在天子可是个崇道抑佛的。高俅是天子潜邸时的从龙之人,惹了他,断了寺里供奉也未可知!”

俗话说,一分钱难倒好汉,这和尚也不外如此。不管佛前用的香、油、灯,还是和尚吃的米、面、粮,以及建筑修缮,经书抄录等等都是要大把银钱。和尚又大多不事生产,多靠信徒助捐,即便相国寺有些佛田,但也没财大气粗到和天子红人、朝中重臣做对的程度。

“不如以寺规加以惩处?打那鲁智深几十棍棒,再罚他面壁思过几载,太尉府那边也好交待。”又有一知客僧提议道,众人想想也觉甚为妥当,纷纷附议。

智清禅师便使人唤来智深,当众打了三十大棍,关到一处空屋,每日只与他粗茶淡饭,叫他在此思过。

那空屋里除了智深之外,还关着另外一个老和尚,须眉皆白,闭目捻着念珠。

智深问老和尚道:“你如何被关在这里?是犯了什么事?”

老和尚睁开眼睛,道:“老衲惠明,不是犯了事被关在这的,是主动来的。”

“这里不是面壁思过的地方么?你该不是昏了头,主动来思过吧?”

“谈不上思过,但也差不太多。寺里唯一清净地方就在这,我可以潜心念佛。”

“洒家出家许久,却还从没有人正经跟洒家讲过佛。到底什么是佛?”智深这倒是实话,他刚一出家,便被大相国寺打发到菜园子,与其说是做和尚,还不如说是当苦力。这倒也不能怪大相国寺的和尚故意不教他佛经,而是他之前的过往经历、出家的来由,实在不像是真心要做和尚,自然不会有和尚来讨没趣。

“你是有慧根的,只有知道什么是佛,才能知道如何成佛。”老和尚一边轻捻念珠,一边道:“佛,是佛陀,但不仅指我佛的祖师——释迦牟尼,也指一切大智大觉者。‘佛’只是对一个觉悟者的通称,就像称一个会杀猪的人为屠夫一样。屠夫不只一位,人人可以做屠夫,处处可以有屠夫。同样的道理,佛不是单指释迦牟尼一个人,人人可以成佛,处处可以有佛,人在佛中,自然成佛。除人之外,佛还包括万万千千,譬如花草树木,人鬼禽兽。纵然是魔,只要放下屠刀,也可成佛。”

“为什么要成佛?”

“如果成佛,你将得到整个世界。遍法界虚空界你全得到,诸佛如来教导给我们的就是这个。”

“世界那么大,凭什么是洒家的?”

“那是你自己本来就有的。”见智深迷惑,老和尚又解释道:“好比你本是一国之君,但一生下来便不幸失散,困于贫穷,痛苦不堪,根本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大一块疆土。现在有个人认识你、知道你的情形,引导你,把你带回国,你就得到了本来就有的一切。”

“如何成佛?”

“成佛可不容易,老衲也在一直思索。成佛需要顿悟,而顿悟需要潜心的历练,学习经书是历练,屠夫屠宰也是历练。只有历练够了,才有可能到达悟的境界。但我们在这个世间寿命太短,历练什么都不成。因为寿命不够,时间不够用。所以在历练的同时,我们要修行,我们要到极乐世界去,换一个身体,继续历练。极乐世界的历练极为辛苦,所以我们这一世要潜心历练,将来可以早点习惯极乐世界。”

“罢了罢了,洒家听不懂。”智深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

“无妨。老衲看你生俱慧根,身有佛性,只是莫丢了这个赤子之心。”

智深摇摇头,去一边练武去了。

过了三两日,菜园子那些个破落户听说此事,“过街老鼠”张达和“青草蛇”李虬领头凑钱买了酒肉来寻智深。智深刚演练完拳脚,腹内正空,当下便吃喝起来。邀请那老僧,老僧摇头不语。

吃喝正兴起之际,忽然听到隔壁有男子呜呜咽咽的啼哭,久不见停,智深听了好不耐烦,便让张达去一探究竟。

片刻功夫,张达带回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年纪约莫十一二三,兴许是新剃度,头皮还有些乌青的发茬。

智深道:“你这和尚,为何哭哭啼啼,惹了洒家的酒兴。”

那小沙弥只是哭,智深火起,一掌拍裂地上一块青砖,喝道:“善了个哉!你这贼秃,脑袋可有这青砖硬?”

旁边张达和李虬听这和尚骂人贼秃,想笑又不太敢笑,都在一旁强忍着。倒是那老僧远远的在一边轻笑。

小沙弥战战兢兢道:“我本是良家子,半月前随家人到城里探亲,被寺里的和尚掠来。”

“你都这么大了,掠你卖给谁去?”那时常有拐子出没,小童、女人多有被拐的,因此智深如此问。

小沙弥又哭起来,任智深如何言语恐吓,只是不说。鲁智深又不能动真格的把他头打烂,只烦的七窍生烟。

“青草蛇”李虬眼珠一转,见那小沙弥容貌秀美,唇红齿白,皮肤白皙,笑嘻嘻问道:“莫非掠你来……侍寝?”

那小沙弥哭声顿时大作。

智深还不明就理,张达与剩下几个泼皮却都大笑起来,见那沙弥哭的伤心,动了几分恻隐之心,悄声与智深说了,只把智深气的暴跳如雷。

原来但凡世上的人情,惟和尚色情最紧。为何说这等话?俗人和出家人,都是一般父精母血所生,为何和尚家色情最紧?说这句话,是因色情上有讲究曰:潘、驴、邓、小、闲,说的是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儿大的行货;第三件,似邓通有钱;第四件,伏低做小,能忍耐,才能讨女子欢心;第五件,要有闲工夫。

世上惟有和尚家第一闲。一日三食,吃了施主的好斋,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无俗事所烦,房里好床好铺睡着,无得寻思,只是想着此一件事。假如譬喻说,一个财主家,白日有多少闲事恼心,夜间又挂念钱物,到二更三更才睡,即便有娇妻美妾同床共枕,也无情趣。又有那小民,整日辛辛苦苦讨生活,起的是五更,睡的是半夜。到晚来,未上床,先去摸一摸米瓮,看到底有没有米。就算妻子有些颜色,也无什么兴致。唯有这和尚们一心闲静,有的是功夫理会这等勾当。

苏东坡学士曾道:“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秃转毒,转毒转秃。毒则秃,秃则毒。”和尚们还有四句谚语,道是: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是和尚;三个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

远的不说,大相国寺就曾有一个法号澄晖的和尚,娶了一个艳娼,每次酒醉就情不自禁念叨:“如来快活风流,空前绝后!”有一位无赖少年,想要租这位梵嫂三年,澄晖嫌钱少,没同意。第二天,澄晖所居僧院牌额上被人蒙上了新纸,上面写着“敕赐双飞之寺”。

一个巴掌拍不响,高门望族也有那饥渴妇人,平日有规矩管着,寻常男子都见不得,唯独烧香,恰遇到这和尚,晓得和尚的好处,不然哪有那么多信女肯白白把银钱给寺庙。更有那色胆包天的和尚,昏了头做些抢掠民女的勾当。

不过人生百相,和尚也有不喜水道喜谷道,胎里带来专好男风的。这小沙弥就是半月前被庙里和尚抢掠而来,强剃了头,被逼侍寝。

鲁智深气的无名火起,问道:“是谁掠你?待洒家为你报仇。”

小沙弥抽抽噎噎道:“是武僧的班头,我听别人都叫他智空禅师。”

智深怒道:“这烧猪肉的和尚,不好好修习烹调猪肉,只干伤天害理的事!”这智空向智深请教过武艺,还是烧朱院的院主。烧朱院本名叫烧猪院,只因那里和尚善于烹调猪肉,只是名字不雅,后来化朱为猪改成了烧朱院。

智深拎起一坛酒,一口气干了。随后把坛子往地下一摔,一手提了禅杖,一手提了小沙弥,直奔烧朱院而去。张达等人忙不迭的跟在后面。那老僧叹一口气,闭目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