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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惫至极、又身处极刑的任猎飞,自是无暇顾及他的傀儡。我们之前讲过,如果任猎飞不对他的原生傀儡加以操纵,那么,作为仍保留少量意识的它们,仍然会作出自发的、本能的行为。

比如艾维薇被关在副驾驶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在下面挣扎,这明显不是任猎飞操纵的结果,而是它被关起来以后想要逃离的本能。

派洛枫的航拍机上装了超大容量的电池,此时此刻仍然能盘旋在两只傀儡头顶。直到它们都不动了,航拍机也落在一旁的高处。电池容量虽大,电还是能省则省的好。

脱离了控制的艾维薇与向虎洋,像两滩软和的橡皮泥般倒下。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也都浑身灰败,双目无神——整个基地东区已经没有在外面的活人了。

“呃……”

艾维薇颤抖许久,微弱的意识仍不能助她挣扎着爬起。她本能地看向向虎洋,后者已经双眼发白,像是已经完全没了意识。

只有残存的记忆在提醒她:自己和弟弟刚才被操纵,“杀死”了数不尽的无辜的人。

“呃啊——”

她努力良久,想说出点什么,最终好不容易发出声音,却只是一串破音的象声词,呜呜咽咽,没有内容。

绿色糖豆的效果几乎剥夺了所有被感染者们的五感。哪怕艾维薇发出了声音,她自己也只能听到微弱的嗡声,加上神志不清,她甚至无法判别那声音究竟是自己的嗓音,还是一旁簌簌作响的风声。

此等痛苦,倒不如自始至终都毫无意识。

可她偏偏能看得见弟弟模糊的身影,他那张脸,除了消瘦些外毫无变化。只怪这些天被任猎飞关起来折磨,正经食物不给几口,只有各种各样的囚禁与鞭笞。现在,更是把他们变成了半人半鬼的怪物模样,成了他作恶的工具……她宁愿现在就死去,也不想在这么苟延残喘下去。

然而,她就连控制这副软成泥浆一般的身体去死,都再也做不到了。

向虎洋傻乎乎地翻着白眼,整个人自始至终都没动唤两下。想必被任猎飞的意识占据了太久,现在任猎飞不再控制他这副身体了,那些残存的意识却已憋得太久,有些东西已经不可逆了?

“向……向……”

又是狠狠地一咬牙,这回,艾维薇终于吐出一整个完整的字……不,是吐出了一整串同一个字。她控制不了,挤着说完这个字的同时,她感觉自己的牙床都在打颤。

她虽然失了大部分意识,却仍忘不掉任猎飞生前是怎么对待她们的。她心里隐隐的明白自己一直以来都在被他控制着。成为傀儡前也是。

使出吃奶的劲儿,她好不容易牵动着淤泥般沉重的脖子,转过脑袋不再看向虎洋。也正是她把头别开的一瞬,一行清泪不受控制地从两眼中滚落,在她肮脏的脸上留下一道干净透明的痕。

哪怕已经成了别人的傀儡,这副身体,仍然能感知到她灵魂深处撕裂般的痛——这是撕裂精神的苦痛,远比先前被囚者F6折磨的时候难受百倍。

她已经死了。可她偏偏还活着。明明唯一的亲人就在眼前,她却连抬起胳膊拥抱的力气都已不再。

“向……虎……洋……”

不知多了多少努力,艾维薇几乎要把自己的舌头嚼烂了,才好不容易含混着吐出三个断断续续的字。

但她不在乎了。意识的微弱,甚至令她随时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她只能反反复复,一遍遍重复地唤着他,哪怕对方或许已经彻底死去了。

似是终于感受到了来自亲人的呼唤——向虎洋的双眼忽的闪出两道光,不比先前那般黯淡无光。他拼命地努力想张口去答,却连自己的唇舌都无法撼动半分,一切知觉就像未曾来过他身体一样。整副身体无比陌生,如同来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此等痛苦,从未有人先他们经历过。

心定片刻,艾维薇只觉身子更加虚弱。方才被关在车里的时候她还有力气拼命反抗,现在就连最本能的抽动都做不到了。

可能,她现在已经没有生命体征,身体已经开始一步步腐化溃烂了,才会如此无力吧。

但是上天并没有剥夺她灵魂的活路,至少在任猎飞没发功的时候,她还能保持清醒。她要努力,让这副身体活起来!

虽然她对这副身体的操纵力很弱,灵魂也已奄奄一息,但这并不是必然,很多东西都可以通过练习,慢慢做到。

嗓子……舌头……牙齿……嘴唇……像是个新生儿,艾维薇努力地唤醒沉睡的每个器官,失活的它们仍能感受到虚弱的大脑传来微弱的召唤,整个人逐渐激活的感觉十分奇妙。只是整个过程过于漫长,又十分损耗精神力,不多时,极度疲劳的她脑门上已经沾满了汗珠。

就这么又过了半个小时。艾维薇一边练习说话一边试着用胳膊支撑自己站起来。她的灵魂在体内募集那些走丢的神经,她的嗓子则机械式地重复着说话,原本还有些人声的音色,到最后变得比男人还沙哑。

“向虎洋……”

“向虎洋!”

她激动地尖叫起来,不知是因为自己成功了,还是终于喊出了她最想喊的人,她知道自己做到了。

“可是即便做到了,又有什么用呢?”

正当艾维薇欣喜若狂时,她心里的另一个声音既理性又多嘴地刺痛了她。

说出来的碎言,只一秒就消失在这无边天地。失去了听觉的弟弟,远在天边的亲人,有谁还能听见她在说话?

是啊。

有什么用呢?

他听得到吗?……

艾维薇挣扎着转过头,向虎洋那副黯然的样子依旧垂向地面,整个人还是一动没动。

……任猎飞!你不得好死。

艾维薇的嗓子眼里发出含混不清却令人听来极度可怖的底叫。她那极度的喜瞬间化作满盈的怒。不知是愤怒的力量过于具象,还是她长久努力的结果。她用胳膊撑着身体,居然让她站起来了。

“任猎飞!!!”

她拽着沙哑的嗓子,咆哮着向面前猛地嘶吼着,咬牙切齿,仿佛要把这个名字嚼碎。猛烈的声音几乎让她再次脱力倒下,她回身抵住身边的一道墙壁,腿与墙角形成三角,才免得再一次倒下。

“你……不得……好死。”

强行牵动着这副木偶般的身子,她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在挪,身体慢慢靠近向虎洋,直到脚碰上向虎洋的小腿,她颤巍巍地蹲下了身。

向虎洋,我不成器的老弟。姐说什么都不能放弃你。

……挣扎间,向虎洋扑到在地的模样盛满了她的视线。而那些死去的回忆,也瞬间像活过来了般地扑向她。与向虎洋结识,是母亲临走时的嘱托。

“小艾乖,妈妈要去很远的地方做生意。”

“你要好好和新妈妈相处,知道吗?”

那年,她才十二岁。家里来了两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手边牵着一个看上去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子。

“这就是小艾吧。比照片上还可爱呢。”女人热情地朝艾维薇走来,从包里掏出两包橡皮糖想塞给她,她愣愣地迟迟不敢接。

那男孩子,名作向虎洋,有些腼腆地藏在女人的腿后,看上去竟有些可怜。

女人暗示地轻拍他的脑袋,他才上前一步,低着头:“叔叔好,姐姐好。”

听罢,两个大人都笑了。艾维薇当然听不懂他们在笑什么,注意力全在这个看上去有些瘦小的男孩,扫了一遍他的身体后,最后把目光落在对方的眼睛上。

向虎洋的眼睛很好看,黑莹莹的瞳里仿佛会闪光,仿佛充满了无限的希望。

……

“向虎洋……”

艾维薇艰难地站直了身体。浑身无力感令她难以维持走动,只能依靠身体撑墙的方式一寸一寸勉强往前挪。

“咱爸把你和咱妈接来。咱们是重组家庭了。”

向虎洋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他能听见艾维薇微弱的声音,似在诉说他们彼此相见的缘分。他的肩膀微微颤抖,想来也感受到了。

“你说,爸爸呢?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了。咱在一起这么久,快一年,你一直没能走出来。”

艾维薇努力述说着,不知不觉间,她的话语中已经多了几分抑扬顿挫的真挚感情。她迈着小步,颤巍巍地试着离开墙壁,却在手脱开墙面的瞬间,整个人又瘫软地倒在地上。

“你发狂地问,为什么要跟两个不认识的人在一起住。你想回家。”

艾维薇试着再爬起来,跌倒;又爬起,又跌倒。她没了往日的愠气,而是十分耐心地继续尝试。她不想扶墙站,她要自己走路,她要把弟弟带走。

一遍遍倒下,她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畏难。一边摔倒尝试,嘴里还不停地述说着二人相遇的片段。这早已成为她一切努力的动力了。

“姐知道,离开了父亲,离开了原先熟悉的家。你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没人必须强迫你理智。但……我每天看你掉眼泪,心里就拧着不是滋味。”

“我说,你怎么就不会笑一笑呢?”

“你笑起来一定很可爱吧。”

又是数十次尝试,无一成功,她的膝盖已经快散架了。

她庆幸自己现在痛觉减弱,饶是如此,膝盖上的痛楚仍然越发真切。她不敢低头看,她知道一定流了很多血。

“所以我每次都一副敢为人先的样子,也没少被说成是‘男人婆’。我尽量让自己活得开心开朗,甚至故意活得十分热情,就是希望哪天能点燃你沉寂的心。”

“而你那双盛满了希望的眼睛,也让我看到成功的希望。”

已经数不清是多少次了。艾维薇总算站起来了,却只支撑了一秒不到,就不得不倒在墙上倚靠着,几乎失去所有知觉的双腿很难独立撑起她的重量。

“其实,谁不想亲生父母。每个中秋节我都会想起我妈,有时候站在窗边望着小区门口——我也一直盼着,等她回家……”

我们都是不幸的孩子,但,结识了彼此,又是莫大的幸运。

“越思念,就越要抱紧对方。哪怕失去了各自的亲人,至少我们还有彼此的臂膀可以依靠。”

虽然知觉丧失,但精神上的疲惫却难以掩饰。艾维薇拼命地扶着墙,却仍禁不住身体软倒的趋势,第无数次地瘫软下来。面前升起无数星星,在她面前恣意地舞动着。

“老弟……”

艾维薇能感觉到,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等到绿色糖豆的生效时间过去,所有感染者们都会归于尘土。她知道,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老弟,我要庆幸,庆幸你五年来,从未离开过我身边。”

朦胧中,只听见嘶哑的一声促吼,从她身后猛地响起:

“姐——”

收不住的声音,藏不住的泪水。纵使没有了知觉,可眼泪总能自由地滑下来,热盈盈地滴答在脸上、脖子上,暖流划过已然麻木的皮肤,竟也能让向虎洋感受到一丝温热。

“反抗……”

向虎洋歪着嘴,努力从齿尖挤出这两个字来。

……?